三日后的傍晚,魏州城西,毗邻运河的一处偏僻校场。
与牙兵主力大营的喧嚣奢靡不同,这里显得冷清许多。校场边缘的武器架有些凌乱,场地上满是车马碾过的泥泞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湿腥气和淡淡的马粪味。这里通常是负责辎重转运、地位不高的外围部队操练之地。
刘澈在刘金的引领下,远远便看到了那个身影。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人并未披甲,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正独自一人,在校场一角反复练习着马槊的刺击动作。他的动作并不花哨,每一次直刺、回抽都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标准,槊尖破空,发出稳定而锐利的“呜呜”声。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在初春的寒风中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他便是张虔裕,刘金口中的那个“有勇有谋,却不太会钻营”的队正。
“大哥,你看,”刘金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佩服,“虔裕兄弟就是这样,有空就练,从不懈怠。他手下那百十号人,也被他操练得服服帖帖,比好些个指挥使的亲兵都像样。”
刘澈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张虔裕。此人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四肢匀称,动作间协调性极佳,显然是下了苦功的。更重要的是,他那专注而坚定的眼神,与营中多数牙兵醉生梦死或骄横跋扈的目光截然不同。
“走,过去看看。”刘澈说道。
两人走近的脚步声惊动了张虔裕。他收槊而立,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刘金和刘澈。他认得刘金,对刘澈也有所耳闻,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平稳:“刘伙长,刘校尉。”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无巴结,也无轻视。
刘金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张虔裕的肩膀:“虔裕兄弟,练着呢?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刘澈校尉,我的同宗,也是条真汉子!”
刘澈拱手还礼:“张队正,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张虔裕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校尉过奖了。区区一个队正,操练些粗浅把式,何来大名可言。”他目光扫过刘澈腰间的佩剑和沉稳的气度,心中微动,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刘校尉,似乎与寻常牙兵将领不同。
刘澈没有接他的自谦之词,反而走上前,目光落在张虔裕手中的马槊上。这是一杆制式马槊,木杆因为长期握持已变得光滑,槊刃保养得极好,寒光闪闪。
“槊,百兵之贼,亦是王者之兵。”刘澈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槊刃,语气带着欣赏,“非心志坚定、膂lǚ力悠长者不能擅用。张队正能将其练到如此地步,佩服。”
张虔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军中使槊者不少,但能一眼道出槊之精髓的却不多。他看向刘澈的目光多了几分认真:“校尉懂槊?”
“略知一二。”刘澈笑了笑,话锋却悄然一转,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不过,再好的槊术,若无名主赏识,无可用武之地,终是明珠蒙尘。就如同张队正一身本事,却屈居于此,整日与辎重粮草为伍,岂不可惜?”
张虔裕握着槊杆的手微微一紧,脸上的淡然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最大的郁结。他自问才能不逊于任何同僚,却因不喜逢迎,不善经营,至今仍是个管理辅兵和辎重的队正,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刘金在一旁适时插话,语气带着愤愤:“可不是嘛!虔裕兄弟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带兵、打仗都是一把好手!就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未尽之语,三人心知肚明。
张虔裕沉默了片刻,夕阳将他半张脸映得通红。他抬起头,看向刘澈,目光中带着探究和一丝压抑已久的不甘:“校尉此言何意?莫非有门路提携卑职?”
刘澈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身,面向运河。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流向未知的南方。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局的力量,缓缓响起,仿佛不是在回答张虔裕的问题,而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提携不敢当。只是觉得,这魏博的天,快要变了。龙蛇起陆,大浪淘沙,或许用不了多久,便是英雄用武之时。”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如电,扫过张虔裕瞬间凝重的脸庞,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预言”:
“我观天象,嗅风气,恐不出数年,汴帅朱全忠,便将行那……‘禅让’之事了。”
“禅让”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张虔裕耳边!这分明是指朱温将要篡唐自立!
张虔裕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澈。此等大逆不道、关乎天下归属的惊天之语,岂是一个小小牙兵校尉能随意断言,又岂是这偏僻校场该谈论的话题?
然而,刘澈的语气是那般笃定,眼神是那般深邃,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校场上,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张虔裕握着马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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