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冬。袁州,宜春县。
黎明前的黑暗,被一阵冰冷的冬雨笼罩着。宜春城内,万籁俱寂,连狗吠声都消失了。城西那片被焚毁的县衙废墟前,一百七十三具无头尸身被整齐地码放在泥水之中,血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溪流,无声地蜿蜒。
城门之上,一百七十三颗人头悬挂在高杆之上,面目狰狞,死不瞑目。雨水顺着他们僵硬的发丝滴落,在下方汇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萧远的人头被挂在最中央,他那双到死都充满着惊愕与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自己昔日那座被重兵围困的府邸。
瓦匠王三郎,作为被罚为苦役的一员,天不亮就被军士从临时的窝棚中驱赶出来,与其他数千名参与了暴乱的乡民一起,集合在这片刑场之前。他不敢抬头看那些人头,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身体因恐惧与寒冷而不住地颤抖。
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的湿冷,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仿佛在反复提醒着他们昨日那场酷烈无比的杀戮。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哭泣,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终于明白,那位年轻的节度使,不是在开玩笑。
“开饭!”
几辆大车被推了过来,上面是巨大的木桶,冒着腾腾的热气。不是稀粥,而是干硬的黑面馒头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
“一人一个馒头,一碗汤!吃完了,立刻上工!”监工的军士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节帅有令,罚你们为袁州修桥铺路,是给你们一个赎罪活命的机会!谁敢怠工,谁敢偷懒,城头上,还有的是杆子!”
王三郎抖抖索索地接过那尚带余温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那馒头又干又硬,划得他嗓子生疼,但他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安心的一顿饭。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而那些教唆他们闹事、许诺给他们好处的老爷们,已经变成了城头上冰冷的装饰。
他一边吃,一边偷偷抬眼,看到远处那座废墟前,三十七具棺木依旧静静地停放着。那位亲临此地的节度使大人,竟也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独自一人,站在棺木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袍,一动不动,如同铁铸的雕像。
雨,越下越大。
刘澈没有打伞,也没有穿戴斗笠。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逐一扫过那三十七具棺木。林旭的棺木,摆在最前方。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当初在洪州府衙,意气风发地与他纵论新政的模样。
“主公,属下以为,均田之要,不在分田,而在正籍。户籍不正则田亩不清,田亩不清则赋税不明。当以雷霆之势,先清天下之户……”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刘金撑着一把伞,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试图为他遮挡风雨。
“拿开。”刘澈的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情绪。
“主公……”
“我说了,拿开。”刘澈没有回头,“我的官吏,为我而死,曝尸于此。我这个做主公的,淋一场雨,算得了什么?”
刘金默默地退后,心中对这位主公的敬畏,又深了一层。他知道,主公昨日的杀戮,并非单纯的暴虐,而是源于此刻这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许久,刘澈才缓缓转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对刘金道:“传令下去,将林旭及三十六名烈士的遗体,好生收殓,以最高规格的军礼,护送回洪州。我要亲自为他们主持大葬。其抚恤,按阵亡将士之三倍发放,其家人子弟,官府一体供养,永世无忧。”
“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那些正在被驱赶上工的苦役,“告诉那些人,一年之后,若他们能恪尽本分,用汗水洗刷罪孽,我不仅会免去他们的罪责,还会按照新法,同样分给他们田地。”
“遵命!”刘金心中一震。他明白了,主公的“威”之后,紧随而至的,便是“恩”。一罚一赏,如同鞭子与蜜糖,将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刘澈的命令,如同一道道惊雷,迅速在死寂的宜春城内炸响。
那些侥幸未被牵连的本地士绅豪强,原本还在府中瑟瑟发抖,担心屠刀会随时落到自己头上。当“开仓平粜”的命令传来时,他们如蒙大赦,哪里还敢有半分违逆?不过半日,宜春城内原本紧俏的米价,便应声而落。各家米铺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百姓们用几乎不敢相信的价格,买到了救命的口粮。
与此同时,刘澈亲临袁州府衙。面对那些战战兢兢、面如土色的旧官吏,他没有再杀一人。他只是将那份从萧远府中搜出的、与淮南徐温来往的密信,冷冷地扔在堂上。
“萧氏之流,外通强敌,内惑百姓,罪在不赦。然,罪止首恶,胁从不问。”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响,“自今日起,袁州,行洪州之法。三日之内,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我要看到袁州各县的田亩、户籍册,一分不差地,摆在我的案头。若有半分虚报、隐瞒,”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城头上的杆子,还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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