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岁末。袁州,宜春县。
血腥味,终究是会被雨水和时间冲淡的。
当刘澈那支令人胆寒的玄甲牙兵护卫着三十七具灵柩,如一道黑色的潮水般退去后,宜春城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才仿佛终于松弛了下来。城头上悬挂的人头依旧在寒风中摇曳,无声地宣告着新主人的铁腕,但城内,一种截然不同的秩序,正在悄然建立。
瓦匠王三郎和他数千名“罪囚”,每日天不亮便被驱赶到城外的河堤工地上。监工的军士依旧严厉,但传说中动辄砍头的酷刑并未发生。一日三餐,虽是粗粝的黑面馒头,却管饱。入夜,他们被赶回窝棚,偶有风寒病倒者,竟也有军中的郎中前来,施以简单的汤药。
这日午后,工地上来了一支新的队伍。没有刀兵,没有甲士,只有几辆满载着布匹、粮食和药材的大车,以及一群身着素雅衣衫的侍女。为首的,是一位乘坐着青帷小车的女子。
“是王妃!是节帅夫人来了!”
不知是谁先认了出来,整个工地瞬间安静下来,数千名苦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而好奇地望向那支队伍。王三郎也直起酸痛的腰,远远地看着。
钱元华在侍女锦书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没有穿戴任何华丽的饰物,一身青色襦裙,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端庄与贵气。她没有嫌弃工地的泥泞,竟真的踩着木板,一步步走到了苦役们面前。
“诸位乡亲,”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奇异地安抚着在场所有人的紧张情绪,“夫君行雷霆之怒,是为惩戒元凶首恶,亦为告慰冤死忠良。然,法理之外,亦有人情。你等受奸人蒙蔽,犯下大错,如今罚为苦役,乃是赎罪。”
她环视众人,目光平和:“夫君已下令,一年之后,罪责可免,田地可分。今日,我奉夫君之命,前来探望诸位。天气转寒,特为每人增发一套冬衣,一床薄被。另,我已命随行郎中,在营中设下医棚,凡有病痛者,皆可前往诊治。”
王三郎愣愣地看着,他看到那位尊贵无比的王妃,竟真的走到几个年迈体弱的苦役面前,亲手将一件冬衣递到他们手中,还温言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绝非伪装。
“谢……谢王妃……”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捧着那件厚实的冬衣,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跪倒在地。
“老人家快快请起。”钱元华亲自将他扶起,“夫君杀人,是为立规矩。我来送衣,是为让大家明白,节帅府的规矩之下,亦有活路,亦有公道。”
王三郎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因杀戮而生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被这冬日里的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一角。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朴素地感觉到,这对夫妻,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掌生死,一个管活路。这江西的天,或许真的要变了。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钱元华的身影出现在宜春的各个角落。她探望了在暴乱中被误伤的百姓家属,送去抚恤金;她召见了那些未参与叛乱、此刻正惶惶不安的地方士绅,安抚他们,并明确告知,只要遵守新法,官府一体保护其家产安全;她甚至亲自前往检籍司的新址,看望那些从洪州派来的、脸上还带着惊惧的年轻吏员,鼓励他们,并承诺将以最严密的护卫,确保他们的安全。
她如同一阵温润的春风,吹拂过这片刚刚经历过血腥风暴的土地,用女性独有的细腻与柔韧,缝合着刘澈用刀剑劈开的伤口,将那份酷烈的“威”,缓缓地,转化为一种更为稳固的“恩威并施”。
洪州。
当刘澈的车驾返回时,迎接他的,是一场庄严肃穆的国葬。
林旭与三十六名牙兵的灵柩,被覆盖着代表洪州军的玄色旗帜,由八百名最精锐的牙兵扶灵,自城门缓缓抬入。沿途,数十万洪州百姓自发地素服立于街道两侧,神情肃穆。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与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刘澈亲率文武百官,步行跟随在灵柩之后。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未着官服,手臂上缠着白色的孝布。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哀恸与沉重。
灵柩最终停放在城郊一处新开辟的陵园内。此地背靠青山,面向赣水,风水极佳。刘澈亲自为陵园题名——“忠烈园”。
在三十七座新坟之前,刘澈亲自为首席的林旭墓碑,奠上第一杯酒。
“林旭,”他开口,声音沙哑,却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我刘澈的知交,我江西的忠臣!你为新政而死,死得其所!我在此立誓,你的理想,我必为你实现!这江西,必将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凡阻挠此大业者,我必以尔等之血,祭奠你的英灵!”
他将杯中酒,尽数洒在墓前。
“诸位将士!”他又转向那三十六座军士的坟墓,“你们为护卫我的官吏而死,是为我刘澈而死!你们是江西军的骄傲!我在此立誓,凡为我江西战死之士卒,其家人,我养之!其子弟,我教之!忠烈之名,永镌史册,受万世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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