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冬日,在白昼渐长中悄然流转。周婉离开已有月余,江南的湿冷与焦虑,随着父亲病情的稳定和康复治疗的步入正轨,渐渐被日常的陪护与琐碎填满。思念,如同江南的梅雨,细密无声,却渗透在每一次与家人围坐吃饭、每一次看到窗外与喀什截然不同的婉约景致之时。她时常摩挲着行囊里那只粗陶的“安心杯”,杯身被江南的水汽浸润得更加温润,那抹朱砂的红晕,在氤氲的病房灯光下,如同遥远北方小院里不灭的炉火,温暖而坚定。
父亲能拄着拐杖缓慢行走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在老人日渐红润的脸上。周婉收拾着碗筷,父亲忽然开口,声音虽慢,却清晰:“小婉,这边有你妈,还有医生。你那个……院子里的活儿,耽误久了,不好。回吧。”母亲也在一旁轻轻点头,眼神里是理解与不舍,更多的是对女儿自有天地的支持。
归期就此定下。没有隆重的告别,只有反复的叮咛。周婉订了回程的机票,心情是归心似箭的迫切,混杂着对未知变化的隐约忐忑。离开的这段日子,她通过断断续续的网络,知晓小院一切安好,电窑修好了,柴窑也用得顺手,阿娜尔古丽偶尔发来的照片上,艾尔肯和阿孜古丽都神情专注。但屏幕终究隔着一层,那院中的空气、泥土的气息、炉火的温度,以及伙伴们之间无声流动的默契,是任何像素都无法传递的。她离开时,院中正处在因她缺席而略显失衡的调整期,如今,在她缺席的状态下运行了一个多月,会形成怎样的新生态?她回去,是回归,还是某种意义上新的“加入”?
飞机降落时,喀什干燥清冽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熟悉的尘土与冰雪的味道,周婉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气息刻入肺腑。车子驶入古城,熟悉的街景掠过,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当那扇斑驳的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她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恍惚。
推开院门的一刹那,时光仿佛有片刻的倒流,却又清晰地感知到某种不同。院子里很安静,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阿娜尔古丽正坐在阿以旺门口的矮凳上,就着阳光,仔细地擦拭着一套新烧制的茶具,动作舒缓,神情安详。艾尔肯背对着院门,站在他的工作台前,似乎正对着一排新出窑的试片沉思,背影挺拔而沉静。阿孜古丽则盘腿坐在院角的老杨树下,膝上摊着速写本,手指上还沾着泥巴,对着某个东西在写生,眉头微蹙,满是专注。
最先发现她的是阿孜古丽。她偶然抬头,目光扫过院门,愣了一秒,随即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跳起来,速写本和炭笔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欢呼着冲过来:“周婉姐!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打破了院子的宁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阿娜尔古丽闻声抬起头,看清是周婉,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温暖而踏实的笑容,她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步履从容地迎上来:“回来了就好。家里都安稳了?” 语气自然得仿佛周婉只是出门逛了趟巴扎。
艾尔肯也转过身,他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默默地看着周婉,眼神里是熟悉的沉静,但周婉敏锐地捕捉到,那沉静之下,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确认”的安稳感。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嗯,都安稳了。我爸恢复得不错。”周婉笑着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快速扫过整个院子。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器物摆放的位置大致如旧,但一种微妙的变化弥漫在空气中。艾尔肯的工作台一角,多了一排她没见过的、釉色极其复杂美妙的试片,旁边放着本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数据和符号的笔记本,那是他深度沉浸的痕迹。阿孜古丽的工作区,堆着不少新做的、充满奇思妙想的小陶塑和泥稿,有些造型大胆抽象,与她离开前偏向写实的风格有所不同。院中晾坯架上,几只造型古拙、肌理丰富的陶器,带着明显的柴窑火痕,那是她离开后烧制的。就连阿以旺里烧水的那只老陶罐旁边,也多了几只新做的、大小不一的茶盏,釉色温润,握感舒适,显然是近期为适应三人生活新添的。
这一切细节,无声地诉说着这一个月里,小院并未停滞,而是在没有她的情况下,继续着它的呼吸与生长,并且,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内在的节奏与平衡。
“路上累了吧?先进屋喝口热茶,刚沏的。”阿娜尔古丽接过周婉手中简单的行李,语气平常,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
周婉跟着走进阿以旺,炉火正旺,茶香袅袅。阿娜尔古丽给她倒了一碗滚烫的砖茶,用的正是旁边那一套新茶具中的一只。周婉捧着茶碗,暖意从掌心直达心底。她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熟悉得令人鼻酸,却又似乎被时光悄悄打磨出了新的包浆。
阿孜古丽像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迫不及待地展示她新做的“宝贝”——一组以光影为主题的小陶板,一件模仿老城墙风化痕迹的壁饰,还有几个造型滑稽可爱的小动物泥塑。“周婉姐你看!这是你走那天下午的光线,我试着刻下来的!”“这个!我跟艾尔肯大哥学控火,烧裂了,但裂得可好看了,像不像龟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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