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已久的《韧》之创作,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合奏,在冬深时节正式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排练阶段。小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专注与些许紧张的气息。之前的讨论、争执、尝试,如同乐手们各自练习的片段,此刻,需要汇聚成一首和谐而有力的完整乐章。
最大的悬念,首先落在艾尔肯身上。他需要为这件作品打造“地基”——一块能够同时承载“北地风骨”与“江南气韵”的陶板坯体。这要求胎质既不能过于粗犷以致无法施展精微刻画,又不能过分细腻而失了雄浑底蕴。他沉默地面对着工作台上堆积如山的试片,那是他连日来试验不同配比泥料的结果。最终,他选定了一种融合了本地富含铁质的红土与少量来自叶尔羌河畔沉积白泥的配方。红土赋予其坚实的骨架和温暖的底色,隐喻北地的厚土;白泥则增加了可塑性与细腻度,为南方的柔润笔意留出空间。和泥、练泥、陈腐,每一步他都极尽耐心,仿佛在调和两种截然不同的水土性情。揉练时,他不再追求绝对的均匀,而是有意保留了一些细微的颗粒感和筋络,使胎体在烧成后能自然呈现出类似土地肌理的微妙变化。
制作坯体那天,艾尔肯没有使用拉坯机,而是采用了更费时费力的泥板拼接法。他将揉练到最佳状态的泥料,用木槌反复捶打、擀压成厚薄均匀的大片,过程缓慢而充满力量,如同驯服一头沉默的巨兽。拼接时,他刻意将接缝处理得若隐若现,使其成为作品肌理的一部分,仿佛大地自然的皱褶。成型的陶板尺寸颇大,表面平整中蕴含着内在的张力,边缘处理成自然的起伏,如同被风沙侵蚀的断崖。阴干的过程更是小心翼翼,用湿布层层覆盖,控制水分缓慢蒸发,避免开裂。这块看似朴拙无华的泥板,倾注了艾尔肯对“物性”最深刻的理解,它沉默地立在院中一角,像一个等待被书写巨大秘密的、充满潜能的初始。
坯体阴干至适合刻画的硬度时,主导权交到了阿孜古丽手中。这是整个创作中最关键、也最考验功力的环节。她面前摆着两套参考:一边是买提大叔笔记上那些充满生命张力的蔓草纹拓片,线条如钢丝般韧劲十足;另一边是周婉提供的江南园林窗棂、水波墨线图,气息空灵流动。她握着刻刀,在陶板前静坐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微凉而坚实的胎面,仿佛在与之进行无声的对话。她需要找到一种全新的“刀语”,既能刻出喀什刀法的肯定与力度,又要传递出江南笔意的含蓄与韵律。
下刀的那一刻,小院静得能听到风声。阿孜古丽深吸一口气,摒弃了预先画好的精细草稿(周婉和阿娜尔古丽都建议她即兴发挥,捕捉“当下之感”),仅用炭条在陶板上勾勒了几条主藤蔓的大势。然后,她运刀如笔,刀尖触泥的瞬间,一种奇妙的融合发生了。主干的线条,她用了沉腕顿挫的力道,走刀稳而慢,刻痕深峻,呈现出胡杨枝干般的苍劲盘虬,这是北地的“骨”;而分枝与叶片的表现,她手腕陡然变得轻灵,采用侧锋刮擦、断续飞白的手法,线条变得飘逸舒展,仿佛江南雨中的兰叶,这是南方的“韵”。她不再刻意追求形似某种植物,而是意在表达“韧”的意象——是藤蔓破石而出的倔强,是柳枝承雪不折的柔韧,是生命在各种境遇中展现的、形态各异却本质相通的顽强。
周婉和阿娜尔古丽站在一旁,屏息凝神。阿娜尔古丽偶尔会极轻地提示一句:“这一笔,气可断,意不可断。” 或是:“叶尖那一下,再轻些,像有风刚刚吹过。” 周婉则用语言描绘那种需要的感觉:“想象这根藤,一半在戈壁烈日下,一半在江南烟雨里……” 阿孜古丽心领神会,刀下线条愈发富有生命感。刻画持续了整整两天,当她落下最后一刀,精疲力尽地放下刻刀时,陶板上已然呈现出一幅气韵生动的画面:虬劲的主干与柔美的细枝相互缠绕支撑,疏密有致,虚实相生,既可见大漠风沙的雕刻之力,又蕴藏着水乡云雾的浸润之柔。
接下来的施釉环节,是艾尔肯的二次创作。他放弃了色彩斑斓的复杂釉色,决定采用最质朴也最考验火候的灰釉体系。他以本地草木灰为基础,调入微量钴料和赭石,精心调配出一种层次丰富的青灰色釉。施釉时,他运用了蘸釉与喷釉结合的技巧,使釉色在陶板上产生微妙的浓淡变化——主干部分釉层稍厚,色泽沉郁,如北地深沉的天空或历经风霜的岩石;枝叶部分釉层轻薄,预期烧成后呈现清透的灰绿色,仿佛江南雨后的苔痕或朦胧远山。这是一场与火的赌博,期待窑变能赋予这单一的青灰以万千变化,完美烘托刻线的韵律。
入窑前的夜晚,四人围坐在即将封窑的陶板前,进行最后的审视。阿娜尔古丽目光深邃,缓缓道:“还差一点‘睛’。” 大家沉默。她看向周婉:“婉婉,你读的书多,想一句话,点出这个‘韧’字的魂。不用长,几个字就好。” 又看向艾尔肯:“艾尔肯,你的字,有金石气,你来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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