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恒温箱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只蛰伏了整个冬天的蜂,把冬末的寂静割出细密的缝。刘浩盯着显微镜下的细胞切片,睫毛上落了层薄凉的光——西北的冬日照得太短,下午四点天就开始发灰,窗外的白杨树落尽了叶,枝桠光秃秃地戳向天空,像把被人遗忘的枯瘦梳子,风刮过的时候,枝桠互相撞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刮在双层玻璃上时,又带着点哨音,呜呜咽咽的。
他伸手按了按恒温箱的玻璃门,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竟让他莫名想起济南老院的井台。小时候他总跟着云飞蹲在井边,看秀兰阿姨摇着轱辘提水,井水刚漫过木桶沿时,也是这样沁人的凉,桶壁会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桶缝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时间长了,石板上就积了片浅浅的洼,下雨天能存住半汪水,云飞总爱蹲在旁边看水里的倒影,看够了就伸手搅乱,溅得他一裤脚泥,被秀兰阿姨拿着笤帚追着打,他就绕着井台跑,笑声把槐树叶都震得簌簌落。
桌角的包裹被穿堂风刮得晃了晃,硬纸壳边角已经被风吹得发卷,露出里面的牛皮纸。是上周云飞寄来的,拆开时掉出张纸条,云飞的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墨水洇了点在纸上:“我妈织的毛衣,试试合不合身。姐说加了驼毛,抗冻。对了,茶叶是王叔新炒的,茉莉花茶,你小时候爱喝的那种,他说今年的茉莉开得好,香。”字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脑袋大身子小,手里举着杯茶,一看就是云飞的手笔。
刘浩把毛衣从帆布包里抽出来,灰蓝色的线,是秀兰阿姨惯常用的那种粗毛线,针脚密得很,比济南老城墙的砖缝还扎实。他把毛衣往胳膊上搭了搭,分量不轻,贴着袖子摸过去,能感觉到里面混着的驼毛,软乎乎的,不扎人。领口内侧绣着片小小的荷叶,绿线有点褪色,针脚却松松软软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云山姐的手艺。高中时她总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织毛衣,竹针戳得“咔嗒咔嗒”响,阳光落在她发顶上,能看见碎碎的金粉。云飞就蹲在旁边递线团,有时手滑,线团掉在地上,滚到槐树根下,被落叶盖个半透,姐弟俩就一起蹲在地上扒拉树叶找,他趴在石桌上写作业,看云飞的鞋尖沾了片槐树叶还浑然不觉,看云山姐把找到的线团往云飞头上敲一下,嘴里说着“毛手毛脚的”,眼里却笑着,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叠在青砖上,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暖乎乎的。
“刘浩,发什么呆呢?”学姐端着烧杯从旁边经过,白大褂下摆扫过桌角,带起一阵淡淡的酒精味,“你的HepG2该换液了,再等会儿培养基该黄了,细胞该蔫了。”
他“哦”了一声,赶紧把毛衣往包里塞了塞,指尖勾到个硬纸包——是那袋茉莉花茶。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边角被云飞用透明胶带粘了两层,大概是怕路上漏了。他捏着纸包晃了晃,能听见茶叶窸窸窣窣的响,像初中时王老实叔坐在门槛上揉茶叶的声音。那时候王叔总在秋末摘了院里的茉莉花,和新炒的绿茶混在搪瓷盆里焖,整个院子都飘着香,甜津津的。云飞总趁王叔转身倒茶水的功夫,飞快地抓一小撮茶叶塞进裤口袋,然后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掏出来:“快尝尝,甜的!”结果俩人蹲在槐树下嚼茶叶,嚼得满嘴都是绿沫子,被秀兰阿姨从厨房出来撞见了,拿着扫帚追得绕着槐树跑,槐树叶落了一身,像披了件绿衣裳,跑到最后俩人都笑岔了气,蹲在地上起不来,嘴里还含着茶叶,苦得皱眉头,却又舍不得吐。
他拆开纸包,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保温杯。茶叶是墨绿色的,还混着几朵干缩的茉莉花,捏起来有点脆。热水冲下去的瞬间,茉莉香“腾”地一下冒出来,慢悠悠地往上飘,先是绕着杯口打了个转,然后散开来,混着毛衣上的毛线香味,把走廊里的冷风都烘软了些。他抿了一口,茶水滑过喉咙时,竟尝到点济南的水汽——西北的水硬,烧开水壶底总结层水垢,泡出的茶也总带着点涩,可这茶不一样,软乎乎的,像浸过大明湖的水,喝下去胃里都暖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屏幕亮起来,是云飞的视频请求。刘浩拿着保温杯走到走廊尽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接起。走廊的窗户没关严,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晃了晃。屏幕里先跳出一片晃眼的白,接着是云飞的大脸,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呼”地一下糊了屏幕:“浩子!你看!”
镜头猛地往下晃,差点晃出屏幕,他赶紧伸手扶了扶手机,画面才稳下来,落到一片结了冰的湖面上。冰层厚得很,能看见底下枯黑的荷梗,横七竖八地卧在水里,被冻得直挺挺的,像被冻住的水草。“大明湖!”云飞的声音裹着风,有点发颤,还带着点兴奋,“今天零下五度,湖面全冻实了!我刚在湖边跑,没注意脚下,摔了个屁股蹲儿,雪灌进裤腿里,凉得钻心!”他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裤子,膝盖那里沾着片湿雪,看着就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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