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接过。入手微沉,带着雨水的冰凉。他拆开外层防水的油布,露出里面一个深青色的硬皮公文封套。封套上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只在角落盖着一枚朱砂印泥的钤记,印文是一个端肃的“枢”字——枢密院。赵泓的指尖在那个“枢”字上停顿了一瞬,眼神瞬间变得沉冷如冰。他并未立刻拆阅,只是用指尖挑开封口的火漆。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暗黄色的绵纸被抽了出来。他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工整却冰冷的楷书。
信的内容出乎意料的简单,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虚伪的温情。开头是几句惯例的问候,接着笔锋一转,提及了赵泓“旧伤未愈,久离京畿”,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关切。然后,才轻描淡写地提到,考虑到他“劳苦功高”又“需静养”,特委任他为临州兵马都监——一个远离权力中心、无甚实权、俸禄却还算优渥的闲职。信中特别强调,此乃“体恤功臣”、“优容休养”之意,望其“感念天恩,善自珍重”,最后是枢密院几位主事冷冰冰的署名。
赵泓的目光在那“兵马都监”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哪里是什么体恤?分明是明升暗降,是流放!是京城那些老狐狸嗅到了什么风声,或者仅仅是因为他这柄曾经锋利无匹的刀,如今在鞘中沉寂太久,让他们觉得碍眼,又或者……他们想将他调离此地,远离臻多宝?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沿着脊椎悄然攀升,盘踞在心头。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坚韧的绵纸边缘被捏出几道细微的褶皱。
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页纸重新折好,连同那个深青色的封套,随手丢在了书案的一角。动作随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那不是枢密院的公文,而是一张无用的废纸。他重新坐回椅中,拿起之前放下的书卷,目光重新投向书页,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就在那公文被随手丢开的瞬间,一直安静地、空洞地望着窗外积水的臻多宝,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并未转头,视线依旧凝固在那片破碎的水洼倒影上,但那双空洞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气息的敏锐感知。赵泓那看似随意的一丢,眉头那瞬间的蹙起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寒,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笼罩在麻木和绝望之外的那层混沌,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小的、却足以引起警觉的石子。他依旧沉默着,裹在厚毯里的身体甚至没有挪动分毫,但某种东西,在他枯寂的眼底悄然苏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灰暗覆盖。
接连几日的阴雨终于彻底停歇。阳光,久违的、带着初夏暖意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慷慨地洒落在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庭院里。空气清新得有些凛冽,混杂着泥土、青草和被阳光晒暖的湿润石头的气息。芭蕉叶上残留的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缀满了细碎的钻石。檐角滴水的节奏变得缓慢,最终彻底停止。
臻多宝靠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身上依旧裹着那条厚厚的毯子,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暖融融的光斑。他微微眯着眼,感受着那久违的、带着温度的触感,长久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郁死气似乎被这光驱散了一丝,虽然依旧虚弱,眼神里却透出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赵泓看在眼里,心中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动了些许。
“外面湿气散了不少,”赵泓走到躺椅边,声音放得很柔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日头也暖和。要不要……出去透口气?就在廊下站站?” 他观察着臻多宝的反应。
臻多宝的目光投向洒满阳光的庭院,那光明明亮得有些刺眼。他沉默了片刻,久到赵泓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拒绝,却见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
赵泓眼中掠过一丝喜色,立刻俯身,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将臻多宝从躺椅上扶起。那具身体依旧单薄得惊人,隔着厚厚的毯子都能感觉到那份嶙峋的脆弱。赵泓一手稳稳地揽住他的腰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臂,支撑着他几乎全部的重量,如同扶持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门口挪去。臻多宝的腿脚虚软得如同初生的幼鹿,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几乎全靠赵泓的力量拖拽着向前。额角很快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挪到阳光充沛的回廊下。赵泓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一根坚实的廊柱上,稳住身体。
“就站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光景。”赵泓的声音带着鼓励,松开了扶在他腰背上的手,只留一只手虚虚地托着他的手臂,给予他一点支撑,也给他一点尝试的空间,“能站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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