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兔赶紧转过身:“大娘,我……我找住这院的老马,马叔。他……他回来了吗?”
“老马?”老太太皱了皱眉,摇摇头,“走啦!搬走有几天喽!”
“搬……搬走了?”李守兔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搬……搬哪儿去了?大娘您知道吗?”
“那谁知道去!”老太太撇撇嘴,“就前几天,来了辆小卡车,稀里哗啦把他那点家当都搬走了。走得挺急,跟谁也没多言语。好像听他提过一嘴,说是……在省城那边给安顿好了?还是什么来着?记不清喽!”老太太说完,又好奇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李守兔两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小卡车……省城……搬走了……走得挺急……
老太太的话像冰锥,一根根扎进李守兔的耳朵里,扎进他心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老马叔走了。真的走了。不是回城,是彻底离开了这片地方,去了更远的、他李守兔根本无从寻觅的地方。那声“后会有期”,竟成了诀别。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无处宣泄的懊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地靠在了老马家院门旁边那堵冰冷的砖墙上。粗糙的砖石硌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他慢慢地滑坐下去,屁股接触到的是门口那块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冰凉的石阶。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瞬间传遍全身。他屈起双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视野里,只剩下石阶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根枯黄杂草,和眼前那两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再打开的旧木门。
胡同里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屏障。自行车铃声、远处的吆喝声、孩子的嬉闹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身下石阶那刺骨的冰冷,和心底那片空茫的死寂,无比清晰。
老马叔走了。带着他那沉静的眼神,带着他那句“心是热的,是好事,可这心,得长眼睛,得长脑子”,带着他所有过往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留给李守兔的,只有背上那个沉重得几乎压垮他的蓝布包袱,和手里这杆永远也捂不热的铜烟袋。
李守兔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像。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胡同里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灯火。那扇紧闭的院门,依旧沉默地伫立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
最后一点天光消失在西边灰蒙蒙的屋顶后面。夜色彻底笼罩了小院和胡同。李守兔终于动了动僵硬发麻的腿,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那棵沉默的老槐树,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条死胡同,融入了县城初上的、陌生的灯火之中。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拉长,显得格外孤单而疲惫。
回到租房那个同样冰冷空寂的堂屋,已是深夜。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李守兔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他此刻纷乱无着的心境。他解开背上的蓝布包袱,动作迟缓而凝重,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滚烫的烙铁。几本厚册子和那卷手稿被轻轻放在坑洼不平的旧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那封黄草纸信笺,被他用指尖反复抚平,放在最上面。老马那筋骨分明的字迹,在摇曳的灯苗下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莫要自责……成就必在我之上……师徒一场……后会有期……”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苦涩的涟漪。他拿起那杆冰冷的铜烟袋,黄铜烟锅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没有温度的光。他学着老马的样子,用拇指捻了捻冰凉的烟锅壁,指尖传来的只有金属的寒意,一丝熟悉的烟火气也无。他笨拙地捻了一小撮劣质的烟丝,塞进烟锅,凑到油灯的火苗上。
烟丝在火焰边缘卷曲、焦黑,冒起一缕呛人的青烟。李守兔吸了一口,一股浓烈辛辣的焦糊味猛地冲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他狼狈地放下烟袋,伏在桌上喘息,胸口火烧火燎。
这烟,他终究是抽不惯的。就像老马叔留给他的这条崎岖的路,沉重得让他步履维艰。
日子在羞愧和煎熬中一天天滑过。李守兔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买一个字典自己自学认字,并把翠花小学的语文书拿来。他几乎不出去,也没在有人来打扰他。
只有夜深人静,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才敢打开那蓝布包袱。指尖拂过《伤寒杂病临证札记》粗糙的封面,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详实的医案,清晰的脉象分析,精妙的方剂加减,还有老马在字里行间用朱笔批注的“此证易误为……当辨其……”、“此味药量轻则无效,重则伤正,慎之!”……那些艰深拗口的医理,曾让他望而却步,此刻在灯下,却仿佛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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