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针,无声地刺破夜的寂静,落在青瓦上,滴进枯井边的老竹丛里。
水珠沿着叶脉滑落,在鼓面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泛出一圈圈幽绿光晕。
风卷着湿气扑向戏台,吹得那面圆鼓微微震颤,仿佛内里仍囚禁着不肯安息的啼哭——那声音低沉、断续,像婴儿在梦中抽噎,又似老妇于深夜喃喃祷告。
晏玖站在原地,伞未撑,手却已搭在伞骨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木柄沁凉,雨水顺着金属扣渗入掌心,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她没有看梦娘,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的目光钉在那面鼓上,像是怕一眨眼,眼前这幕就会化作烟雾消散。
可她的心跳,却随着梦娘空灵的声音缓缓下沉,沉入一片不见底的幽潭。
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旧伤,如同祭坛上的咒文再次灼烧命格。
“我本不该存在。”梦娘轻声说,嗓音像从地底渗出的泉水,清冷中裹着泥泞的回响,“半人半妖,不生不死,连魂魄都被钉在这片竹山百年。”
她抱着鼓的手收紧了些,素白衣裙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
布料紧绷于肩胛之间,能看见骨骼如枯枝般突起。
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眼角滑下的泪,在微光中划出一道银线,坠向鼓皮,发出极轻的“嗒”一声,竟与远处某处滴水应和成拍。
“他姓林,是山外来的教书先生。那年春寒料峭,他误入竹林,迷了路。我现了原形吓他,他却不逃,反倒问我:‘你冷吗?’”她顿了顿,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他说,竹叶簌簌,像人在低语;风吹过枝梢,像是谁在唱歌。他说……我是这山里最美的声音。”
晏玖指尖微动,伞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机关松动的前兆。
“他留了下来。三年,我们有了孩子。”梦娘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悲恸,而是压抑着什么即将决堤的东西,“我在月下将百年竹心剖开,把一缕执念封进去——那是我的‘魂种’,非血胎,无心跳,只靠思念温养。他在村中办学堂,教孩童识字念诗,连村长都敬他三分。我以为……真的以为,妖也能有凡人的日子。”
佘良忽然冷笑一声,蛇瞳在暗处缩成一线:“荒谬。”
两人同时看向他。
他依旧靠墙站着,肩头沾着雨星,神情却认真得近乎刻板:“半妖能产子?你当自己是话本里的痴情狐仙?血统驳杂者无嗣,这是天地法则。若真怀有人类血脉,早该遭天雷诛杀,哪还能活到今日?”
梦娘缓缓抬头,阴影褪去,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所以呢?”她问,声音很轻,“你不信我有过孩子,就不信我失去过一切?”
佘良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只是说,不合常理。”
“合不合理,由你们定?”她忽然笑了,笑声破碎,“那为何司婆割我皮时没人说不合规矩?为何她用我孩儿魂魄祭鼓时,天地不曾降雷?呵……法则?不过是谁活着,谁写的罢了。”
空气骤然凝滞。
连风都停了一瞬。
晏玖终于抬眼,直视梦娘。
那一刹那,她仿佛看见的不是个披着人形的竹妖,而是一个被命运反复碾压、却始终不肯碎裂的灵魂。
那种痛,她认得——那是被至亲之人亲手献祭的滋味,是躺在冰冷石台上听着族老吟诵“天命所归”,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腐朽宿命的窒息。
皮肤上残留着符纸焚烧后的焦痕,舌尖还泛着当年镇魂汤的苦涩。
她没说话,只是将伞慢慢收拢,重新别回臂弯。
细雨打湿了她的发梢,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是汗。
颈后一缕湿发黏在衣领边缘,带来阵阵寒意。
梦娘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体内翻涌。
她蜷缩起来,双臂环抱着鼓,如同护住最后一点温热。
可那颤抖中,又藏着一丝异样的张力,像绷紧的弓弦,随时会射出淬毒的箭。
“他们烧了我的竹屋。”她喃喃道,“说我是妖孽,惑乱人心。可真正惑乱的是谁?是那个披着司婆外衣的老巫婆!她蛊惑村民,说竹山有邪气,必须毁根断脉,斩尽异类……可她真正要的,是我怀中的这面鼓!是用至亲之血养百年的招魂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的重量。
晏玖闭了闭眼。
她知道那种感觉——被人当作材料使用,生命不过是他人野心的一环。
她的命格被剜,气运被夺,连出生都是场阴谋。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梦娘,竟也背负着同样的诅咒,甚至更残酷:她不仅失去了孩子,还被迫看着自己的血肉成为敌人的法器。
“后来呢?”晏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反常。
梦娘抬起脸,眼中泪光已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幽深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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