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春寒料峭。
上海江西路的石板路被夜雨浸得发亮,湿冷的空气裹着黄浦江上吹来的腥气,钻透行人的衣缝。
“德诚当铺” 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带进满室湿意。
柜台后,老朝奉正拨弄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空荡的铺子里回荡,他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眼进门的人。
来者是个生面孔,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学生装,身形挺拔,面容英俊,那双丹凤眼格外明亮。
老朝奉心里嗤笑一声,又是个落魄的学生仔或是败落的世家子弟,这年头,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他耷拉下眼皮,继续拨弄算盘,指尖划过算珠,发出沉闷的声响,等着对方磨磨蹭蹭地掏出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年轻人走到高高的红木柜台前,将一块银光闪闪的腕表轻轻放在光滑的台面上,表壳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活当,死当?” 老朝奉例行公事地问,目光在腕表上扫了一圈,拨弄算盘的手指蓦地顿住了,这工艺,这款式…… 他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死当。” 年轻人道。
老朝奉这才正眼打量他,伸手拿起腕表,掏出寸镜凑到眼前,眯着眼仔细端详。
劳力士的标识,蚝式表壳,防水防尘的设计,全上海滩恐怕也找不出几块,指腹摩挲着表壳的纹路,他越看越心惊。
“八十块洋钿。” 他报出一个近乎羞辱的价格,浑浊的眼睛盯着年轻人。
年轻人笑了,嘴角带着淡淡嘲讽,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老师傅,看仔细了,这是劳力士蚝式,去年伦敦刚出的新货,防水防尘,走时精准。您这柜台里,加上库房,能找出比它更俏的玩意儿吗?”
他迎着老朝奉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报出价格:“一百六十块大洋,少一个子儿,我转身就去外滩的西洋水兵俱乐部,他们识货,也舍得花钱。”
空气瞬间凝滞。
老朝奉死死盯着他,想从那双清澈的眼里找出一丝虚张声势。
角落里座钟的滴答声变得格外刺耳,一秒,两秒,三秒……
“一百二。” 老朝奉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一百六。” 年轻人寸步不让。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朝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再次拿起寸镜,仔仔细细地把那块表里外外看了一遍,连表带的针脚都没放过。
最终,颓然放下寸镜,摆了摆手:
“一百五,最高了,再多一分,我这当铺就赔本了。”
年轻人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成交。”
一包沉甸甸的鹰洋被老朝奉从柜台下推了出来,银元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嘉树没有当场清点,只是用手掂了掂份量,便放入内兜,那份气度,让老朝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这年轻人,不简单。
走出当铺,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有些晃眼,怀里的银元硌在胸口,冰冷而坚实,这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块基石。
一百五十块大洋,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在上海体面地生活大半年,但对他而言,这只是起点,远远不够。
陈嘉树没有耽搁,径直走进了附近一家人声鼎沸的茶楼。
他选了个靠窗又能纵观全局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龙井,然后便像一尊石佛般静静坐着,目光平和地扫过满堂茶客,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个信息碎片。
“娘的,北边又打起来了,张作霖的兵都开到徐州了,这纱价一天一个样,没法做了!”
“听说交易所那边,橡胶股又热起来了?前几天‘合盛’的张经理,据说赚了好几千洋钿!”
“热有个屁用!忘了民十那次橡胶风潮了?多少人倾家荡产,跳黄浦江的都排着队!”
“此一时彼一时嘛,听说南洋那边的橡胶园收成好,货一到,股价还得涨!”
陈嘉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舌尖泛起淡淡的苦味。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的茶客,他们的衣着、口音、神态,谈论的战事、股价、民生,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大脑,被一个超越常人的记忆宫殿迅速分门别类,归档储存。
北伐军逼近,政局动荡,股市必然随之震荡,而橡胶股,正是这个混乱时局里最诱人也最危险的投机标的。
他有足够的时间入场,关键是找到一个可靠的 “手套”。
就在这时,邻桌一个穿着绸衫、面露焦虑的中年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人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不时瞟向门口,像是在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又像是有满肚子心事无处倾诉。
陈嘉树的大脑飞速运转,调取着刚才捕捉到的零星信息 —— 几分钟前,有人称呼他 “周先生”,言语间透露出他是交易所的经纪人,最近似乎 “看走了眼,亏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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