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灯火在车驾后缩成一点萤火。陈默靠着车厢假寐，指腹反复摩挲打火机上新凸起的“长”字纹路。韩安在对面咳得撕心裂肺，每声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震出来。
“慢点赶。”老将军喘着粗气对车夫喊，“老子还想留着这口气……咳……骂人。”
车外传来陈牧怯生生的声音：“先生，北边又起狼烟了。”
陈默掀开车帘。三道黑烟扭结着升上苍穹，像三条绞索。
“右贤王部。”韩安眯眼远眺，“看烟柱间距，至少五千骑在活动。”
车队突然刹住。前方官道被逃难百姓堵死，牛车陷在泥里，妇人坐在路边哭，怀里婴儿嗓子都嚎哑了。
“让道让道！”护卫骑兵挥鞭驱赶。
陈默跳下车，扶起跌倒的老翁：“老伯，从哪儿来？”
“马邑……都没了……”老翁眼神涣散，“匈奴人抢粮，抢人……县老爷先跑了……”
陈牧突然指向难民群：“阿姐！”
一个匈奴装扮的少女蜷在树下，胳膊淌着血。见到陈牧，她哇地哭出来：“他们杀羊……不听话的都杀了……”
韩安拄着剑过来：“谁杀羊？”
“穿皮甲的……汉人官军。”少女比划着，“说我们通敌……把部落的羊全宰了……”
陈默与韩安对视。内鬼开始灭口了。
改走小路后，沿途惨象更甚。焦黑的村庄，倒毙的牲畜，甚至看见棵歪脖子树上吊着个里正，胸前挂的木牌写着“渎职”。
“做给谁看呢。”韩安冷笑。
第五日深夜，车队秘密驶入平阳侯府后门。石柱提着灯笼候在那儿，脸白得像纸。
“将军午后被召进宫……还没回来。”小厮声音发颤，“宫里传出消息，说……说将军贻误军机。”
陈默扶韩安下车：“公主呢？”
“在书房。三天没出屋了。”
书房里，平阳公主正对着一盘残局发呆。棋子散乱，像溃败的军队。
“朔方郡守昨夜自尽了。”她没抬头，“留书请罪，说愧对朝廷。”
韩安嗤笑：“王家的狗。主子让他死，他不敢活。”
公主终于抬眼，眼下两团青黑：“今早朝会，大司农说国库仅余三十万石粮，不够支撑一场大战。太仆说战马疫病，十存其三。”
陈默坐下，拈起枚“将”棋：“皇上怎么说。”
“皇上摔了镇纸。”公主轻声道，“说明日廷议，要当庭决断。”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急促梆子声。三长两短，重复三次。
“宫里的暗号。”公主变色，“出事了。”
黎明前的未央宫灯火通明。黄门太监们小跑着传递奏章，像群受惊的蚂蚁。
陈默跟着公主从侧门潜入，藏在宣室殿帷幕后。透过缝隙，看见武帝独自站在巨大的山河屏风前，手指重重按在朔方位置。
“都想要朕低头。”皇帝声音沙哑，“匈奴要朕割地，朝臣要朕和亲，连母后都劝朕暂避锋芒。”
他猛然转身，目光如炬射向帷幕：“陈默。你说，朕该退吗？”
陈默只得现身：“退一步，则河西不保。退两步，长安危矣。”
武帝抓起案上军报掷过来：“那你说怎么打！粮呢？兵呢？”
陈默接住军报。朔方郡每日都有村庄被屠，右贤王主力已推进到黄河渡口。
“不要粮。”他抬头，“只要一道圣旨。”
皇帝眯起眼：“什么旨意？”
“凡夺回匈奴所掠人畜者，三成归己。凡斩首一级者，赏羊五头。凡收复失地者，免赋三年。”
殿内死寂。连喘息声都停了。
“以战养战……”武帝缓缓踱步，“你要朕纵兵为匪。”
“是纵民为兵。”陈默指向宫外，“朔方逃来的数万流民，现就聚在长安城外。给他们刀箭，他们就是最锋利的刃。”
晨钟突然敲响。百官开始入宫。
武帝整了整衣冠，眼神恢复锐利：“朕给你这道旨意。但若引发民变……”
“臣提头来见。”
廷议比想象中更惨烈。大司农当场撞柱血谏，太仆哭晕在殿前，连丞相都摘了官帽要以辞官相逼。
“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啊，陛下！”老臣们伏地痛哭。
武帝面无表情地听完，只问卫青：“车骑将军，若给你三万流民，几日可解朔方之围。”
卫青出列，甲胄铿锵：“十日。若不成，臣自刎谢罪。”
圣旨传出宫门时，流民几乎冲垮了金马门。但当听见“夺回人畜三成归己”，喧哗变成死寂，继而爆发出震天吼声。
陈默站在宫墙上，看人群像决堤洪水涌向武库。有个独臂老汉抢到把环首刀，跪地亲吻刀身。
韩安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玩火啊小子。”
“火已经烧起来了。”陈默望向北方，“不如让它烧得更旺些。”
十日后，卫青将带着三万“新军”誓师北伐。没有整齐方阵，没有鲜亮旗号，只有破衣烂衫的人群举着各式兵器，眼神却饿狼般凶狠。
陈默留在长安善后。他让石柱在城外设粥棚，来的却多是妇孺。
“男人都跟卫将军走了。”老嬷嬷舀着稀粥叹气，“我家那死鬼，瘸着腿也非要挣那五头羊。”
陈牧突然扯他衣袖：“先生，有人在打听你。”
粥棚角落蹲着个商贩打扮的汉子，见陈默看来，慌忙低头。腰间露出的一角骨雕，与龙城祭司所用同源。
当夜，陈默潜入大司农府库。账册显示，近三月有二十万石粮“赈济朔方”，但朔方逃来的难民都说从未见过一粒米。
他正翻阅，忽然听见库房深处有动静。潜行过去，看见库吏正与那商贩交接银钱。
“剩下的粮什么时候运走。”库吏低声问。
“明晚老地方。”商贩掂量钱袋，“右贤王说了，只要断卫青粮道，河西盐池分你三成。”
陈默缓缓抽出短刀。刀锋映出窗外月光，冷如霜雪。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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