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这东西,开多了,就跟喝多了次日的醒酒汤一个味儿——明知道必要,可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陈默现在练出来了,站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魂儿却能飘出去老远。今儿飘到自一家后院那棵还没开花的石榴树上,琢磨着是不是该让管家弄点粪肥。
正神游呢,一个带着点火气的声音把他拽了回来。是太常寺那边一个老博士,胡子一翘一翘,正在慷慨陈词,大概意思是说连年征战,国库都快跑老鼠了,陛下啊,该缓缓啦,与民休息才是正道,你看那朔方、五原,养那么多兵,一天吃掉多少粮食……
陈默耳朵动了动,心里撇撇嘴。这话吧,不能说全错,可这时候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北边匈奴是消停了点,可远没到能刀枪入库的时候。但他学乖了,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插嘴。
老博士话音刚落,一个清朗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稳稳压住了大殿里些微的骚动。
“陛下,臣以为,太常所言民生维艰,确是实情。然北境安危,关乎社稷根本,不可轻言削减。”
陈默撩起眼皮,悄悄瞅过去。说话的是个中年人,站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位置,穿着深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很亮,透着股子精干气。这人他认得,是大农令丞桑弘羊,管着国家钱粮收支的大管家之一。听说这人脑子活,算账极精,是陛下眼前正得用的理财能手。
桑弘羊不紧不慢,手里捏着一卷简牍,却并不打开,像是数字都刻在脑子里:“去岁北地各郡,因屯田之策初见成效,军粮自给已增一成有余。而自山东、关中转运之粮秣,因路遥损耗,确如太常所言,十石而至边塞,常不足其半。此非兵多之过,实乃转运之法有待革新。臣近日核算,若改良漕运调度,严惩途中克扣,仅此一项,岁省或可达数十万石。既省民力,亦不减军需。”
这话说得务实,既承认了问题,又提出了具体的、带着数字的解决方向,没空谈大道理。陈默听着,心里点了点头。这人,有点意思。不是一味唱反调,也不是盲目主战,是在琢磨怎么把仗打得更“划算”。
果然,御座上的汉武帝“嗯”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弘羊所言转运损耗,确为痼疾。可有具体方略?”
桑弘羊躬身:“臣正会同大司农署僚详议,已有数策,待完善后即呈报陛下。”
这个话题就算暂时过去了。陈默心里却留下了个印象:这个桑弘羊,是个做事、算账的人。
散朝后,陈默随着人流往外挪。刚出殿门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陈侯爷留步。”
回头一看,正是桑弘羊。他脸上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不像朝堂上那么严肃,快走几步赶了上来,与陈默并肩而行。
“桑丞。”陈默客气地拱手,心里有点纳闷,自己跟这位财神爷可没打过交道。
“侯爷不必多礼。”桑弘羊摆摆手,很自然地说,“方才朝上,听太常言及边军耗费,观侯爷神色,似有所感。冒昧一问,侯爷久在军旅,于这粮草转运途中损耗,可有切身之痛?”
原来是问这个。陈默放松了些,苦笑道:“何止是痛。漠北那次,我们一部为前锋,等后面粮队,等了足足三天,差点没把马鞍子煮了吃。后来粮是到了,可押运的校尉哭丧着脸说,出发时满满三百车,路上淋雨霉烂、车坏倾覆、牲畜倒毙,再加上……唉,层层‘鼠耗’,到我们手里,能顶用的不到两百车。士卒怨声载道。”
桑弘羊听得认真,眉头微微蹙起:“‘鼠耗’……此弊最深。然路途遥远,非止一日,人员庞杂,监管实难。”他看向陈默,“侯爷方才说‘车坏倾覆’?此亦为大宗损耗。不知军中常用运粮车制如何?载重几许?畜力几匹?”
陈默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细,想了想才答:“多是双辀大车,榆木或槐木打造,载重约二十斛。平原用牛,一车二牛或四牛;山路或紧急时用马,费料更多,也易累病。车体沉重,坏个轮轴、车辕是常事,一坏,整车的粮就得倒腾,耽搁时间,也易受潮。”
桑弘羊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了几下,像是在计算什么。“双辀大车,载重尚可,然笨重,转向不便,于崎岖路尤甚。且一车配畜过多,途中草料消耗亦巨……侯爷,若是在长途中,将运输分段,譬如从关中到朔方,分成数段,每段设置中转仓廪,更换车马与役夫,您看是否可行?”
陈默眼睛一亮:“分段?接力?”
“正是此意。”桑弘羊语速快了些,显出内心的思量,“譬如,专造一种更轻便、载重稍减但更灵活耐用的车,配以固定畜力与熟练御手,只负责其中一段固定路线。他们熟悉本段路况,可减少车损。到中转点,粮卸入仓,空车与疲惫畜力折返休整;下一段早有备好的新车马与役夫接手,继续运送。如此,车马役夫皆得喘息,减少途中病废;且分段监管,责任明晰,‘鼠耗’或可抑制。虽设仓中转稍费人力,但算总账,或能减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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