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喧嚣在黄昏降临时渐渐沉淀下来。连续数日的休整和补充,让锐士营驻地恢复了些许生气。新兵在老兵的呵斥下进行着基础操练,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和粗哑的口令声此起彼伏。炊烟混合着草药熬煮的独特气味,在营地上空盘桓,暂时掩盖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陈骤吊着左臂,在土根的陪伴下,缓缓巡视着营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略显稚嫩却努力挺直胸膛的新兵面孔,扫过那些沉默寡言、眼神里沉淀着血与火的老兵身影,也扫过正在单独操练、格外卖力的杜衡及其部属。
“司马,您还是回去歇着吧。”土根看着陈骤略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苏医官说了,您这伤得静养。”
“死不了。”陈骤言简意赅,脚步未停。他走到校场边缘,看着大牛正拄着拐杖,唾沫横飞地训斥一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新兵蛋子。
“你他娘的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老子说的是左转!你往右扭什么屁股?敌人从左边砍过来,你把右边凑上去给人家砍?”大牛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那新兵吓得脸都白了,手脚更加不听使唤。
旁边几个老兵忍不住嗤嗤低笑,一个黑石谷的老卒咧着嘴调侃:“牛哥,你这嗓门比胡虏的号角还响,别把娃吓尿了裤子。”
“滚蛋!”大牛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又瞪向那新兵,“看什么看?继续练!练不好今晚别吃饭!”
陈骤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这熟悉的气氛,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锐士营的魂,还没散。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胡茬正带着他那二十来骑在练习迂回包抄。战马奔驰,卷起烟尘,胡茬脸上的疤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狰狞,他不断大声纠正着骑兵们的动作和阵型,要求极其严苛。
“胡屯长这劲头,跟以前一模一样。”土根小声嘀咕。
“死了那么多兄弟,他心里憋着火。”陈骤淡淡道。他理解胡茬,只能用更疯狂的训练来麻痹自己,也锤炼这支新生的突击力量。
当陈骤走到杜衡带队操练的区域时,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同。那三十七名降卒,包括杜衡本人,都练得满头大汗,动作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股狠劲。他们练习的是刀盾配合的基本阵型,杜衡亲自示范,动作简洁狠辣,显然是实战中总结出来的保命本事。
看到陈骤过来,杜衡立刻停下动作,小跑过来,抱拳行礼:“司马!”
“继续练,不用管我。”陈骤摆了摆手。
“是!”杜衡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司马,弟兄们……都感念您给的机会,绝不会给您丢脸。”
陈骤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王都尉准了你们留下,以后就是锐士营的人。过去的,就过去了。好好带兵。”
“末将明白!”杜衡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重重抱拳,这才转身跑回队伍,吼声更加响亮。
巡视完营地,夕阳已大半沉入地平线。陈骤回到自己的军帐,土根识趣地守在了帐外。
帐内,油灯如豆。苏婉正蹲在小小的火炉前,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药罐。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柔和了平日里的清冷,添了几分暖意。她似乎刚忙碌完,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帐内很安静,只有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和偶尔柴火噼啪的轻响。
“药快好了,”苏婉没有回头,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疲惫,“再等一刻钟就好。你刚才又出去走动了?伤口不能总是牵动。”
陈骤,我放心不下兄弟们训练新兵去看看走走心里踏实,走到木榻边坐下,目光却依旧落在她纤细而专注的背影上。几日来的生死搏杀,袍泽的鲜血,沉重的责任,几乎将他压垮。唯有此刻,在这方狭小安静的帐篷里,看着这个女子为他忙碌的身影,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才得以稍稍松弛。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清香,似乎比任何安神香都更能让他平静。
苏婉似乎感受到了他过于专注的注视,搅拌药汁的动作微微一顿,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红晕。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端起旁边一碗已经晾得温热的药,走到陈骤面前。
“先把这碗喝了吧,是补气血的。”她将碗递过去,目光低垂,不敢与他对视。
陈骤用右手接过,碗沿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喝下去的不是苦药,而是甘泉。
苏婉接过空碗,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医官服衣角,内心显然极不平静。
陈骤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心中微动。他想起野狼谷分别时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她赠药时那句“功高不矜”的提醒,想起饮马河血战后,她不顾一切穿过混乱的营地冲到他面前,看到他浑身是血时那瞬间煞白的脸和无法掩饰的惊慌。
有些话,再不说,或许就没了机会。战场无情,刀箭无眼,谁也不知道明天踏上战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他陈骤不怕死,但他怕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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