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过后,福海的暮色沉得更浓,庭园里的虫鸣渐渐稀疏,只剩晚风拂过荷叶的沙沙声,蓝杉与几位大夫围坐在青石凳旁,就着盏盏琉璃宫灯的暖光闲话家常。
话题起初掠过 “剃发易服” 的屈辱 ;随即又转到 “两餐制” 的苛毒。
不知不觉间,便落到了那些 “野猪皮子孙” 及其爪牙的累累恶行上。
这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大夫们,个个言之有物,每人都能举出一两桩灭绝人寰的惨事,真可谓 “罄竹难书”。
往日里常说的 “民不聊生” 四字,跟这些真事比起来,竟显得轻飘飘的,连十分之一的苦难都道不尽。
吴鞠通先沉下声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布长衫的袖口:“五年前七月初三,我在崇文门街角遇见常年帮我往医馆拉药材的脚夫韩老三。他那会儿拖着条左腿,裤腿卷到膝盖,腿上裹着块发黑的破布,血渗出来把布都浸透了,老远就能闻见一股烂肉的臭味,可他还扛着半袋药材,一步一挪地往前走。我看着不忍心,上前拦住他问怎么回事。韩老三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说他欠了三年苛捐杂税,家里实在凑不出钱,把十岁的儿子卖到通州旗人家当小奴,才换了五两银子,可这点钱连欠税的一半都不够。衙役嫌少,当场就抽出马鞭,照着他左腿抽了十几下,皮开肉绽的,血顺着小腿往下淌。他没钱找大夫,只能回家里从灶台刮把干灶灰往伤口上捂,血混着灰结成黑痂,疼得夜里睡不着觉。我问他怎么不先养伤,他苦笑着说:‘腿烂透了也得拉车啊!我要是歇着,一家子老小吃什么?哪还有活路?’”
吴鞠通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眶都红了:“我当时掏了两帖生肌散给他,让他赶紧敷上。谁知韩老三‘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哽咽着说:‘吴大夫,您是大好人,可您救得了我这条腿…… 救不了这吃人的世道啊!’结果没出半个月,就传来消息 ——韩老三带着老婆孩子,在自家漏雨的破屋里一起上吊了,连口薄棺材都没钱买。唉!我当年弃文从医,本想着济世救人,可这世道,我连身边人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救人啊?”
“吴大夫说得太对了!” 旁边一位大夫突然攥紧拳头,指节都泛白了,“权柄全在那些‘野猪皮子孙’手里,他们想怎么折腾百姓就怎么折腾!我们当大夫的,见惯了生老病死,可眼见着世道一天比一天坏,好人一个个被逼死,真是连眼都不忍看!若非天命承奉使您降世,清算了这些禽兽爪牙,咱们汉人百姓哪还有出头的活路!”
蓝杉听得拳头 “咚” 一声砸在石桌上,石凳都震了一下,切齿恨声道:“终究是来迟了!从顺治元年到如今,整整一百六十二年啊!这群禽兽在中原作恶了一百六十二年,多少汉人死在他们的刀下、饿在他们的苛政里,连骨头都堆成山了!”
一位在菜市口开医馆的老大夫连忙点头附和,声音发颤:“这祸害太深了,积重难返啊!前两年有个妇人来我这儿看咳血,那妇人颧骨高耸,嘴唇毫无血色,一说话就咳嗽,手帕上沾着点点血渍。我问她怎么病成这样,她才说她丈夫陈掌柜开了家小书局,里头存了一本明代《扬州十日记》的抄本,被来巡查的旗人御史翻出来,当场就把陈掌柜锁了,硬扣上‘私藏逆书,意图惑众’的罪名,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定了‘斩监候’,关在大牢里等着问斩!家里的家产也被差役抄掠一空,美其名曰‘充公’,其实全进了那些官老爷的腰包!那妇人哭得死去活来,说好好一个家,就因为一本书没了,她自己也急得咳血,连活下去的心思都快没了。”
“这文字狱的酷烈,打从野猪皮坐稳江山就没停过!” 另一位懂文墨的大夫忍不住接话,气得胸口起伏,“更有那些无耻犬儒,帮着他们摇唇鼓舌,说什么‘满汉一家’‘帝王有道’,其实就是帮着鞑子欺压咱们汉人,真是令人切齿!前明刚覆灭的时候,还有不少读书人以为能喜迎新朝,谁知迎来的是‘留发不留头’的屠刀!这一百多年来,他们屠戮咱们的读书种子,何止一茬两茬!能活下来的,要么装傻充愣,要么就成了摇尾乞怜的犬儒……”
“何止是犬儒啊……” 吴鞠通低声喟叹,声音里满是悲凉。这话像根针,扎中了满座识文断字之人的痛处,庭园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晚风卷着落叶掠过石桌,呜咽声像在哭。
蓝杉见气氛太沉,赶紧转换话题,问起乡下农民的生计。
游医黄涛先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个疙瘩:“前年春夏之交,永定河决了口,大水漫过堤岸,把两岸的庄稼全淹了,地里的麦子泡得发烂,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可官府的‘旗租’和‘丁银’却分文不减,差役天天上门催缴,说‘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就算天塌了也不能少’!我在大兴县遇见个叫李三的农户,他躺在漏雨的破炕上,裹着件打补丁的破棉袄,烧得满脸通红,肚子却鼓得像个圆皮球—— 我一摸就知道,那是饿极了吞观音土撑的!他老婆哭着说,家里早就没粮了,李三实在饿不住,就挖了观音土吃,结果土在肚子里不消化,又胀又痛,还发起了高烧。哼,那会儿还是乾隆那‘十全烂人’当道呢!什么‘十全武功’?我呸!全是拿百姓的血汗堆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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