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业五年·正月末·汉阳馆夜宴
汉阳馆的灯火亮得有些用力,将厅堂照得无所遁形。
丝竹与劝酒声交织,空气里飘浮着江南酒菜的香气,像一层薄薄的釉彩,勉强覆盖某种沉甸甸的物事。
主位上,被尊为“汉城君”的李淏端坐着,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平静,甚至是有些疲惫。
他的次女,淑安公主,静静陪坐一侧。少女穿着一身显然为今日场合新制的衣裳,浅杏色的短衣样式是故国的,海青色的裙幅纹路,却依了新朝的喜好。
发间一支珠钗样式老成,衬得那张清丽的脸庞愈发苍白。
她眼帘低垂,盯着自己交叠在裙上的手,指尖偶尔会无意捻着光滑的衣料,那是对前途未卜的忧愁。
厅堂里的人,依着各自的心事,坐成了不言自明的几簇,离主位最近的几位老者,是旧日王朝的骨架。
原领议政郑太和,端坐如一口沉寂的古钟,身上那件江南上等绸缎裁成的袍子,针脚细密,却总觉与他不甚贴合。
他的目光很少聚焦,似乎更愿意流连于回忆,而非眼前的宴席。
身旁的金堉则不同,脸上是那种经年累月,与上官打交道的老练,偶尔蹦出几个尚算清晰的汉语词汇。
他们身后,几位同样鬓发苍苍的老臣,大多沉默,只在酒盏端起放下的间隙,泄露一丝悠长的叹息。
然与之相对的是厅堂中后段,那片由年轻人构成的的区域,气氛则隐隐不同。
世子李渊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挂着合乎礼数的淡笑,只是那笑意像是描画上去的,未及眼底。
紧挨左手的是朴东亮之子朴世焕,其家族在丙子胡乱时,曾有血战殉国者,此刻他寒眸凛厉,手指不住摩挲着酒杯边缘,躁动不已。
右手边则是金庆征,乃已故抗清派领袖金尚宪的侄孙,家族浓厚的“尊明反清”色彩,让他对任何“事大”行为都深恶痛绝。
还有几位是祖上属于朝鲜党争中,强硬“北人党”或“西人党”中,激进派系的子弟,血脉里流淌着好斗不安分的因子。
他们低声交谈,眼角余光时不时射向主位,又快速收回,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愤懑。
而大厅边缘席位上坐着面目模糊,神色游移的宗室与其他官吏。
他们像是宴会中最忙碌的观察者,注意力在李淏与李渊之间反复逡巡,试图从俩人的举动,解读出安身立命的讯息。
当主位传来笑声,他们便跟着扬起嘴角,当世子那边气氛凝滞,他们的呼吸也随之放缓。
整个厅堂便沉浸在,所有人屏息等待的微妙氛围里。
.............
酒过数巡,席间的热闹显出几分疲态时,李渊忽然持着一把银壶站了起来,壶身松鹤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他走到父亲案前,以谦卑恭敬的姿态躬身:“父亲近日劳神,儿臣心中难安,数日前偶得此酒,说是依古法以药材酿制,最是暖身宁神,谨奉一杯,愿父亲安康。”
话音落下,厅内声乐为之一凝,老臣们的闲谈断了,郑太和动作顿住,后排年轻人也不由屏住呼吸。
李淏抬眼,从儿子脸上滑到那杯色泽醇厚的酒液上,脸上缓缓漾开一个柔和笑容,眼角的细纹堆叠起来:“我儿……总是有心的。”
伸手接过,宽大的衣袖如云般,自然掩住口鼻,随即喉结一动,空杯亮出,他品咂了一下,点点头:“确是佳酿。”
随即,竟顺手拿过自己案上,另一把寻常的青瓷酒壶,也斟了满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朝李渊的方向推了推,语气像是在闲话家常:“酒是好物,独饮却无趣,来,陪为父再饮一盏。
只盼……往后诸事,都能顺遂心意。”
空气似乎再次凝滞,李渊看着那杯被推过来的酒,笑容骤然变得有些僵硬,脚下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拱手道:“父亲厚爱,儿臣……儿臣方才已饮得多了,实在不敢再贪杯,恐失态于人前。
此酒……还是父亲慢用为好,或赏与郑议政、金议政诸位长者,亦是佳话。”
李淏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似是无奈摇了摇头,随手将面前两杯酒,都倾在了身后盆栽的泥土里,像是拂去一片落叶。
当李渊退回座位,紧贴背脊的衣衫下,已是沁出一片冷汗。
朴世焕立刻倾身过来,气声急问:“如何?”
李渊呆滞片刻...微微颌首,眼神一直盯着父亲谈笑自若的侧脸,他一时竟有被人看穿的错觉。
不会的!让凭什么!就算让你穿了又怎样,大庭广众下喝下那杯酒,神仙也难救!
.....
宴席将散,残酒冷炙间弥漫着终局的紧张感。
李淏就在这时,轻轻拍了拍身侧淑安公主的手背,徐徐站起身来,公主也随之起身,头垂得更低了些。
他环视厅内,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在李渊身上停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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