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仪门前
马车并未直接驶入府邸深处,而是在外院停下。
早有管事迎上拱手,态度恭敬道:“闻韶公一路辛苦,公爷正在书房与几位族老议事,请您稍歇,沐浴更衣后再去拜见。”
孔闻韶心中焦急却只能按捺,这就是孔府的规矩,天大的事也得先讲“礼”“序”。
他被引至一处僻静客院,热水新衣早已备好,伺候的下人手脚麻利,低眉顺眼。
这些都是依附孔府生存的世仆,或佃户子弟,在孔府尊卑如同鸿沟。
等待召见的间隙,他信步走到院门边,向外望去。
不远处的侧巷里,几个穿着打补丁棉袄面色菜黄的汉子,正扛着沉重的粮袋往府库方向挪步,监工的孔府小管事抄着手,不时呵斥两句。
有人不小心将粮袋,蹭到了斑驳的墙上,立刻引来管事的尖声喝骂,话语内容粗鄙不堪。
他也认得那管事,论起辈分,恐怕还是他的远房族侄,但在孔府这庞大的宗法机器里,支脉远房与仆役何异?
这些人同样租种着孔府名下的“祭田”或“学田”,交纳着高额租子,承担着各种劳役,稍有不慎,便会受到管事乃至嫡系主家的责罚。
所谓“孔氏族裔”,在这座府邸里,也分明三六九等,绝大多数与门外那些佃户一样,在温饱线上挣扎,只是顶着一个虚无的“圣裔”光环。
内里的苦楚怨恨,恐怕更深——因为他们清楚这光环下的不堪。
孔闻韶忽然想起,金陵银行里那些衣着整洁的办事员,想起了街市上那些为生计忙碌,却似乎保有起码尊严的百姓。
一阵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那是新型秩序在对他的传统三观,进行瓦解。
这时有下人前来通报,“韶老爷,公爷与诸位族老已在‘慎德堂’等候,请您直接过去。”
“慎德堂”?仆人的声音让孔闻韶从噩梦中惊醒,随即心中一凛。
那是孔府商议族中重大事务的正堂,非祭祖或议决要事不开。
看来是自己数月前那封密信,以及此番觐见的结果,确已引起了足够的重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嗯,我这就去。”
..............
孔府·慎德堂
慎德堂内气氛凝重,衍圣公孔胤植端坐正中主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左右两侧,依照昭穆房支与辈分,坐了不下二十余人。
有须发皆白、掌管族学祭祀的耆老,有正值壮年、负责各房事务或地方产业的实权人物,也有几位虽无实职,但辈分高..清望重的宿儒。
他们大多衣冠楚楚,气度俨然,共同构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笼罩曲阜的权力网。
当孔闻韶趋步入内,向衍圣公及诸位族老依次见礼后,方在下首一个预留的位子坐下。
他能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探究?审视?乃至一丝…疏离感?只因他是带着“坏消息”“警讯”回来。
孔胤植缓缓开口,透着掌控全场的威仪:“闻韶自金陵归来一路辛苦,陛下召对详情,闻韶数月前已有书信禀明,今日当面,再为诸位族亲详述一番,以便共商应对之策。”
他一句话肯定了,对方早前的预警,将今日之议定为“共商应对”。
孔闻韶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再次将面圣经过,尤其是皇帝那句“向流寇上表需多少时日?
向关外胡虏输诚,又需多少时日?而向朕……又需要筹备多久!”的诛心之问,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他没有过多渲染金陵的新事物,此刻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话毕,堂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随即,一位掌管“礼田”辈分颇高的叔公,首先冷哼道:“陛下此言,未免吹毛求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保全圣脉祠庙,乃第一要务!
岂能以常理论之?我孔府历代拱卫道统,功在千秋,些许权宜,何足挂齿!”
他的态度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沉溺于昔日荣光,认为孔府永远特殊的族人。
“叔公此言差矣!” 一个略显清朗的声音响起,出自一位负责与兖州府衙,往来事务的中年族人。
“今上非前明暗弱之君,观其定鼎天下、收台湾、纳朝鲜,手腕刚毅,耳目清明。
彼既已明翻旧账,我辈若仍以‘权宜’搪塞,恐非上策,闻韶信中所述金陵新制,看似奇巧,实则是皇权直达、掌控万民之利器,不可不察。”
他显然仔细读过孔闻韶的信,看到了更深层的威胁。
“利器?——不过是些工巧之术、理财之技,治国平天下,终归要靠圣人之道,要靠士子之心。
天下读书种子,十之八九读的是孔孟之书,尊的是曲阜之地。
陛下难道能不用读书人?能自外于圣教?我孔府乃天下文枢,这块招牌,他搬不走也绕不开!”一位掌管族中匠作店铺的管事嗤笑,这是典型的“文化特权”拥趸,坚信精神牌位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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