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
万历四十二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
吏部尚书赵南星的府邸,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寒意。
他手中捏着一封来自洛阳的信,信纸上那一个个肥腴的字迹,仿佛都透着一股油腻的奢靡之气。
信,是福王朱常洵的亲笔。
“……蜀世子至澍,年少狂悖,以工代赈为名,聚拢流民数万,名为修路,实为练兵。近日更纵兵攻破简州乡绅坞堡,强夺钱粮田产,与流寇何异?蜀地偏远,民风彪悍,若不早加遏制,恐为第二个宁王之乱……”
赵南星将信纸缓缓放在桌上,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宁王朱宸濠!
这四个字,对于任何一个大明的文官而言,都是最敏感的警钟。
藩王、兵权、民心……这三者一旦结合,就是动摇国本的剧毒。
“竖子!狂悖至此!”赵南星一掌拍在桌案上。
他身旁,几名东林党的骨干成员亦是面色凝重。
左都御史杨涟沉声道:“赵公,福王虽素来行事荒唐,但这封信中所言,却不能不防。蜀王一脉,自太祖时便镇守西南,本就根基深厚。如今这朱至澍竟敢公然行此不法之事,其心可诛!”
“不错!”另一名言官附和道,“以工代赈,看似仁政,实则收买人心;攻破坞堡,看似除恶,实则蔑视朝廷法度。长此以往,蜀地百姓将只知有蜀王,而不知有天子!”
这,才是他们最恐惧的。
一个藩王,无论多么奢靡,多么残暴,只要他还被百姓唾骂,那他就是安全的。
可一个受万民拥戴的藩王?
那便是悬在整个文官集团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赵南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福王递来这把刀子,未必安了什么好心。无非是想借东林之手,敲打一下那个不守规矩的侄儿,顺便向皇帝哭穷。
但,这把刀,他们必须接。
“拟本吧。”赵南星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明日早朝,老夫要亲自上奏。就弹劾蜀王朱奉铨教子无方,纵容世子朱至澍拥兵自重,祸乱地方,请陛下严旨申饬,并遣京中大臣前往彻查!”
……
次日,皇极殿。
久不视朝的万历皇帝,今日破天荒地升了座。
只是那龙椅之上,垂着一道厚重的黄幔,无人能看清天子的真容。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嗓音刚刚落下,赵南星便手持象牙笏板,出列跪倒。
“臣,吏部尚书赵南星,有本启奏!”
一篇洋洋洒洒,辞藻华丽,引经据典,痛心疾首的弹劾奏本,被当朝诵读。
从朱至澍名为修路,实为圈地,到以利诱民,形同流寇,再到攻伐乡里,与反贼何异。
每一条罪状,都说得义正辞严,仿佛蜀地已经烽烟四起,大明江山岌岌可危。
“……臣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怒,严惩不法藩宗,以儆效尤,以安天下!”
赵南星话音刚落,杨涟等数十名东林党官员齐刷刷出列,跪倒一片。
“臣等附议!”
声势之浩大,让殿内其他派系的官员都为之侧目。
阉党众人冷眼旁观,几个与蜀王府素有往来的勋贵则面露忧色。
黄幔之后,一片沉寂。
许久,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才缓缓传出。
“此事……源头是何人所报?”
赵南星心中一凛,恭敬答道:“回陛下,乃洛阳福王殿下,忧心国事,密信于臣。”
“哦,是常洵啊……”
天子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一股深深的倦意。“那胖小子,在洛阳过得还舒坦吗?前些日子,朕赐他的那几船苏杭珍玩,他可还喜欢?”
殿内群臣,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弹劾蜀王世子,陛下怎么问起福王来了?画风不对啊!
赵南星硬着头皮道:“陛下,福王殿下忠孝仁厚,心系江山社稷,方有此报。如今蜀地事态紧急,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紧急?”
黄幔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爱卿,朕问你,那朱至澍,今年多大?”
“回陛下,年十四。”
“十四岁。他聚了多少兵?”
“奏报中言,有……有流民数万。”
“数万流民,就是数万兵吗?他们拿的是刀枪,还是锄头?”
“这……”赵南星一时语塞,“拿的是……铁锹镐头。”
“哈。”
一声轻笑,从黄幔后传出,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那笑声里,充满了过来人的通透与嘲弄。
“拿着铁锹镐头的数万流民,攻破了乡绅的土围子,你们就跟朕说,这是宁王之乱?”
天子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们是觉着朕老了,糊涂了,还是觉得朕的儿子们,个个都想坐朕这个位子?”
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赵南星等人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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