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远脸上的狂热与敬畏,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湖面。
他蓝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朱至澍那张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却又无比认真的脸。
地蛋?金薯?玉麦?
这位刚刚还在探讨宇宙至理、堪称先知的东方亲王,怎么话锋一转,问起了这些……乡下农夫才会感兴趣的吃食?
这巨大的反差,让罗明远的大脑一时有些宕机。
他定了定神,努力跟上朱至澍的思路,带着一丝学者的严谨和不解,回答道:“殿下所说的,确有其物。它们大多来自我们称之为新大陆的地方,由我国的航海家带回欧罗巴,又辗转传入大明。”
“地蛋,我们称之为马铃薯。金薯,我们称之为甘薯。至于玉麦,便是玉米。”罗明远回忆着,“它们确实产量惊人,且不挑土地,在欧罗巴的一些贫瘠地区,已经成为穷人果腹的主要食物。”
他说穷人两个字时,语气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属于上流学者的疏离。
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与他们正在探讨的,关于上帝、星辰和几何的大道,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殿下对这些感兴趣,可是为了充实王府花园的奇珍?”罗明远试探着,试图将话题拉回他认为的正轨。
“若殿下喜欢,我可以托人从濠镜(澳门)为您寻来一些。不过,我更希望……能有机会与殿下继续探讨力的奥秘。那才是真正属于上帝的语言!”
他眼中,再次燃起了对知识的渴望。
“不。”朱至澍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热情。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前。阳光透过玻璃上圣徒的画像,在他华美的亲王常服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罗先生,你来到大明,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对吗?”
“是的,殿下。让主的光辉,照耀这片伟大的土地,是我毕生的使命。”罗明远肃然道。
“那你告诉我,”朱至澍转过身,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一个连明天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的人,他的灵魂,还有空间留给你的主吗?”
罗明远一窒。
“不,”朱至澍自问自答,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教堂里激起回响,“他没有。他的肚子里空空如也,他的脑子里也只会有一件事——吃饭。”
“在饥饿面前,没有福音,没有道德,更没有你我所说的任何大道。人,会变成野兽。”
朱至澍伸出一根手指:“罗先生,你可知,如今大明北地大旱,颗粒无收,流民数以百万计。他们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你所见的京城繁华,只是漂在无边苦海之上的一叶扁舟。”
罗明远脸上的学者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传教士的悲悯。他当然知道,他一路从南到北,见过太多的人间惨状。
“主的羔羊正在受苦,我等日夜为他们祈祷。”
“祈祷?”朱至澍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祈祷能变出粮食吗?罗先生,你的主如果真的万能,为何眼睁睁看着他的子民,活活饿死?”
“主的意志,凡人不可揣度……”罗明远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却有些干涩。
“不,我可以揣度。”朱至澍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许,主的意志,不是让你们跪在这里祈祷,而是让你们去做点什么。”
他指了指门外:“你说的那些穷人的食物,马铃薯、甘薯、玉米。它们耐旱耐瘠,亩产数倍于小麦、稻米。一亩地的产出,就能让一家五口活下去,而不是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你告诉我,罗先生,”朱至澍逼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公理,更能体现主对世人的仁慈,还是这些能让亿万生灵免于饿殍的神赐之种,更能体现主对世人的仁慈?”
“这……”罗明远被这番话彻底问住了。
他一直认为,用最精深的科学去证明上帝的伟大,是最高级的传道。可朱至澍,却从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却又无可辩驳的角度,给了他当头一棒。
拯救灵魂,与拯救生命,哪个更优先?
答案不言而喻。
“殿下……”罗明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着朱至澍,仿佛在看一个披着少年外衣的圣徒,“您……您想做什么?”
“我想做你该做,却没有做的事。”朱至澍收回了所有的锋芒,语气重新变得平淡。
“我要这些种子,所有的种子。我要把它们,种满四川的每一片山坡,每一块贫瘠的土地。我要让我的封地里,再也没有一个饿死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个吃饱了饭的人,才有力气去思考,他的灵魂应该归于何处。不是吗?”
罗明远后退一步,再一次,对着朱至澍深深鞠躬。
这一次,他的姿态无比虔诚,仿佛在面对一位真正的主教。
“殿下,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神之爱。您所行的,才是真正的大道。”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激动与羞愧,“罗明远,以及整个耶稣会,愿为您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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