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它,战栗着,想要远离。
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目光无法从它那丑陋而威严的躯体上移开。我想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子,是谁在驾驶着它,指挥着它,拥有着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脆响,压过了轰鸣。是它那根伸出的“铁管”撞断了一根横逸出来的、较粗的橡树枝干。断裂处露出白色的木质,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巨兽对此毫无反应,继续它的征程,履带无情地卷起断裂的枝桠和泥土。它横穿了我的麦田,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然后朝着另一边的公路方向远去,轰鸣声也逐渐减弱,最终消失在夏日的热风里。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被碾平的麦茬地的呜咽声。
我松开已经被我掐出汁液的麦秆,瘫坐在泥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四肢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卡尔!”
是老雅各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脸色苍白,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身上有马厩和烟草的味道,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安心。
“我的上帝……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东西了?”他的声音还在发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该死的英国佬的怪物……他们叫它……‘坦克’。”
他抱着我,走到那片被彻底摧毁的麦田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碾碎的青草汁液的气息。原本金黄的、饱满的麦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被翻搅起来的黑泥,中间是两道深深的、规整得可怕的辙印,一直延伸到远方,像两条被强行烙在大地上的丑陋疤痕。
“完了……这一片的收成……”雅各布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农夫面对被毁田地时特有的心痛和茫然。
我却怔怔地看着那两道履带留下的痕迹。泥土被压实,光滑得反着光。我鬼使神差地挣脱开雅各布的怀抱,走到一道辙印旁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放了上去。
泥土是温热的,带着钢铁离去后残留的余温,甚至有些烫手。那是一种活物的温度,属于那头刚刚离去、名为“坦克”的钢铁巨兽。
掌下传来的触感坚实、冷酷,却又无比清晰地向我的骨头里传递着一种力量感。那是一种将一切阻碍都碾碎在脚下的、蛮横的力量。
远处,庄园房子的方向,传来了母亲焦急的呼唤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
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余温灼伤。
老雅各布叹了口气,弯下腰,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大手,轻轻将我抱了起来,让我坐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我的目光却越过他花白的头发,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被蹂躏的麦田,盯着那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母亲的呼唤声就在不远处了,带着哭腔。
我伏在雅各布的肩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
心底里,那最初的、冰锥一样的恐惧正在慢慢消退,但它没有消失,而是沉淀了下去,与那株悄然滋生的、带着毒性的吸引藤蔓缠绕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
战栗还在骨头缝里隐隐作响。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从看到那钢铁巨兽的第一眼起,就已经不一样了。我的眼睛,在1917年这个硝烟隐约的夏天,被一种名为战争的力量,强行撬开了。
雅各布抱着我,转身向庄园房子走去,脚步沉重。我的下巴搁在他粗糙的亚麻布外套上,视线最后掠过的是那片重归寂静、却已彻底改变的天空。
远方,那病态的橘红色,似乎又亮了一些。低沉的轰鸣,隐约可闻。
那一年,我六岁。冯·穆勒家的卡尔。而那头名为“坦克”的钢铁巨兽,和它带来的、混杂着恐惧与奇异吸引的战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生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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