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二日。波兰总督辖区，德军前沿集结地域。
天气变得闷热难当，厚重的、饱含水汽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天际，却迟迟不肯降下一丝雨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腻的窒息感，仿佛大自然也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屏息。营地里的气氛在过去几天里发生了微妙而决定性的变化。那种充斥着猜测和不确定的焦灼，正逐渐被一种冰冷、确凿的紧张所取代。传言正在被证实。
当天下午，连部紧急召集所有军官和资深士官开会。连长的帐篷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而闷热。连长站在那张巨大的、如今已布满标记的东欧地图前，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孤注一掷的光芒。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进行冗长的战术讲解，而是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先生们，所有的训练和等待，都即将结束。”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每一张脸，“最高统帅部第21号训令，‘巴巴罗萨’行动，最终确认。D日，定于1941年6月22日，凌晨3时15分。”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帐篷外模糊的引擎声。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个确切的日期被正式宣布时，一种巨大的、实实在在的冲击力还是让所有人都瞬间失语。东线战争，不再是地图上的箭头和参谋部的推演，它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渊入口。
“我们的目标，”连长的指挥棒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凶狠的弧线，“是突破边境防线，向明斯克方向高速穿插，合围并歼灭边境地区的敌军主力。我们师，将作为北方集团军群的矛头之一。”他详细说明了我们团的具体任务、进攻路线、初期目标以及通讯识别信号。情报部门提供的信息被简要传达——关于对方边境部队的部署、防御工事的强度，以及……那庞大到令人不安的军队数量预估。
“敌人数量庞大，但指挥僵化，装备落后。我们必须依靠速度、突然性和我们官兵的英勇，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其彻底击溃！”连长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念，这是上级要求灌输给每一个士兵的定心丸。
然而，当我拿着下发下来的、更加详尽的作战区域地图和敌情简报回到车组时，心中却毫无轻松之感。地图上标注的苏军防御工事密密麻麻，番号众多。那广袤的、被称为“俄罗斯原野”的未知地域，在图纸上呈现出一种令人畏惧的广阔。
车组的反应
我将消息告知了车组成员，选择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尽量用平静的语气。
威廉·鲍尔听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已等待多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铅笔，开始根据我提供的信息，在地图的空白处标注他关心的细节——可能的渡河点、道路状况、适合坦克隐蔽的地形。他的反应务实到了极致，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下去，完全沉浸在技术层面的准备中。但我知道，他紧抿的嘴角和比平时更用力的笔触，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埃里希·沃尔夫的反应则直接得多。他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火焰，那是混合着紧张、兴奋和对建立功勋渴望的复杂光芒。“终于要开始了！”他低声说道，拳头不自觉的握紧，“让那些俄国佬尝尝我们‘利贝尔Ⅱ’的厉害！”年轻人的热血似乎轻易就被这终极的“冒险”所点燃，对战争的残酷和未知的风险，他或许尚未有真正的概念。
弗兰茨·贝克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忧虑。“六月二十二号……那就是不到十天了？”他喃喃道，然后开始下意识地计算，“我们的口粮还够吗？备用零件，特别是履带板和发动机滤清器，补充足了没有？”他的担忧永远是最实际、最关乎生存底线的。巨大的战略在他脑海中，立刻被分解成了具体的物资清单。
保罗·霍夫曼则立刻检查起他的电台和密码本，确保万无一失。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我会确保通讯畅通。这么大的行动，信息传递绝对不能出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作为车组的“神经”，他明白自己将在混乱的战场上扮演何等关键的角色。
“利贝尔Ⅱ”的最终准备
消息确认后，整个营地像一台被注入最高功率的机器，疯狂地运转起来。对“利贝尔Ⅱ”的最后准备工作进入了倒计时。
后勤车队源源不断地运来最后的补给。弗兰茨和埃里希小心翼翼地将额外的炮弹——尤其是那珍贵的钨芯穿甲弹——装入弹架，反复调整位置以求最优。威廉监督着技师给坦克加满油料，检查了所有的工具箱和备用履带，确保它们固定牢靠。他甚至额外要了一些防水帆布，以备应对东欧变幻莫测的天气。
我则最后一次核对了所有的作战文件、地图、密码表和身份识别标志。一种奇特的平静感开始取代最初的震惊。当不确定性消失，道路明确无误地指向战斗和死亡时，内心反而变得空明起来。只剩下职责，只剩下如何带领这个小小的集体，在即将到来的钢铁风暴中，尽可能长久地存活下去的任务。
夜幕下的沉思
六月十二日的夜晚，格外漫长而沉闷。营地里灯火通明，各种准备工作持续到深夜。我无法入睡，再次走到“利贝尔Ⅱ”旁。威廉也在那里，正用手掌抚摸着坦克冰凉的装甲，仿佛在与这位老友做最后的交流。
“都准备好了？”我问。
“差不多了，”他回答，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该做的都做了。”
我们并肩站着，望着东方那片彻底被黑暗笼罩的土地。那里，数百万大军正和我们一样，在沉默中等待着进攻的命令。而更远方，是数以百万计对此一无所知、即将在睡梦中被战争惊醒的苏联军民。
“十天……”威廉忽然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十天后，这片安静的土地，就会变成地狱。”
我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自明。
“照顾好他们，卡尔。”他再次说道，这次指的是整个车组。
“我们互相照顾。”我重复着之前的承诺，但感觉这一次，话语显得如此轻飘。
新情报的到来，撕碎了最后一丝幻想。倒计时的钟声，已经在每一名德军士兵的心中滴答作响。战争，这个我们早已熟悉却又从未真正了解其全貌的巨兽，即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残酷，向我们，也向整个世界，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而我们都站在了这獠牙的边缘，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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