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年节方过，当晨光穿透薄雾，将野河两岸照得通明时。王景仁立于箭楼之上，指节因紧握栏杆而发白。远处烟尘骤起，唐军旌旗如林，战马铁蹄踏碎河面薄冰，冰屑裹挟着黑泥飞溅而起，竟将几具冻在冰层下的尸首刨出水面。那些被鱼虾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骸随波浮沉，残破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幽蓝冷光。河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王景仁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这位梁军主帅的目光死死钉在对岸膘肥体壮的唐军战马上，掌心在箭垛木栏留下五道深痕。这月余来，他亲眼看着营中战马饿得啃食木栅，嶙峋肋骨刺破皮毛，倒毙时肠穿肚烂的惨状。最令他痛心的是前日巡营时，看见一匹曾经日行千里的良驹，如今瘦得只剩骨架，却还在用最后的力气啃咬着拴马桩上的树皮。而此刻北岸唐军战马油光水滑的模样，恰似一记记耳光抽在他脸上——赵州平原沃野千里，唐军背靠粮仓，岂会懂得柏乡城内茅草为料的窘迫？
就在王景仁思索之际，对岸唐军中军处令旗一招，便有三百轻骑脱队而出。铁蹄踏过浮桥时，冰层下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浮尸被震得不断翻涌，断臂残肢随着水波拍打桥桩——这些都是月余光景中王璟若率队的战果。
李昭战马铁掌踩碎一颗冻硬的颅骨，脑浆如冰渣般迸裂，他望着严阵以待的梁军大营笑骂道：“王景仁，一冬战马饿死了几成啊？”说着从马鞍袋扯出半截血淋淋的马腿骨掷向梁营，“高邑厩中草料堆积如山，可要借些与你？”
箭楼上的王景仁面色铁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一把夺过亲卫手中的长弓，搭箭拉弦，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雕翎箭破空而去，却在李昭马前三丈力竭坠地，箭尾的白羽还在微微颤动。
李昭见状狂笑：“怎的马吃不饱，人也如此乏力么？兄弟们，再给本指挥骂起来！”
随着李昭一声令下，数名骑兵拍马出列，为首的络腮胡大汉扯开嗓门：“梁军的箭就像他们主将的骨气，软得很！”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听说王招讨在淮南时跪着求杨渥饶命，在吴国又给钱镠当了三年的看门狗！”又有一人笑道：“年前小试一阵，这班号令精锐的贼军竟然被广胜军新兵打了个落花流水，就连他们先锋李思安都吓得尿了裤子！果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尽是些沽酒屠夫的王八，只敢缩在壳中挨刀！”哄笑声伴着污言秽语随着北风灌入梁营，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扎在梁军将士心上。
听着唐军越骂越是难听，梁军阵中将士个个气血翻腾，纷纷看向箭楼上的王景仁，只待其一声令下，便要出营将这群嘴上恶毒的唐军骑兵碎尸万段。
王景仁自箭楼上便听到下方骚动，各营之中将官呵斥麾下军士之声不断传来。这时韩勍来到箭楼下说道：“大人，营中将士已经按捺不住，个个要去与唐军拼命。若再压制下去，只怕营中哄变，到时便难以收拾了。”
王景仁也知道营中将士已经憋屈了月余，若不出营与对方见上一阵，再任由小股唐军在阵前示威，则军心必失，到时便是自己指挥起来也难以从容。于是他咬了咬牙，传令道：“大军出营，将这股唐军给我尽数歼灭！”
听到王景仁传令，韩勍看向一旁的李思安，微微点头，李思安便心领神会地向着东营而去。
李昭正在率突骑军于阵前叫骂，忽见梁军营门轰然洞开，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接着中军处鼓声大作，重甲步兵竖起盾牌如铁壁般推进，每踏一步，地面都为之震颤。盾牌组成的铜墙铁壁在晨光中闪烁着冷芒，长矛从盾隙中探出，宛如巨兽的獠牙。
李昭唿哨一声，尖锐的哨音刺破云霄。三百轻骑立即散作雁阵，马蹄在冻土上踏出密集的鼓点，向着东侧移动，同时拉开了手上长弓。
李思安见唐军冲向自己这侧，心中越发恼怒，自从年前在王璟若手上一场大败之后，王景仁便时常以此事告诫诸将，令自己面上无光。如今便连区区三百唐军骑兵也要来摸摸自己头皮软硬。想到这里，李思安一声令下，身边千余轻骑便迎着唐军冲了上去。
但经过这月余无草料的日子，梁军马匹早已无力，饿马口吐黄沫，蹄铁脱落处更是血肉模糊。而反观唐军骑兵则是个个生龙活虎，仗着自己战马之利，如同放风筝般将李思安麾下轻骑引得团团乱转。随着唐军箭雨袭来，一支支雕翎箭贯穿梁骑脖颈，箭簇自后颈穿出时还勾着半截喉管。有的战马前蹄折断，骑手被甩入乱军之中，转眼便被踩成肉泥，
中军处王景仁见李思安阵型已乱，连忙命前军重装步卒围向唐军。但此时李昭唿哨一声，三百唐军骑兵四散而走，向着浮桥奔去。
就在王景仁准备收兵回营之时，中军处突然爆出怒吼：“莫要放跑唐狗！”这声呼喊如同火星溅入油锅，数万梁军竟不顾号令，如决堤洪水般涌向河岸。
王景仁大赅，一面以手中马鞭抽向向前涌动的人群，一面向中军传令鸣金，但他嘶哑的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了周围愤怒的喊杀声中。就在他下方一个年轻军士被挤倒在地，转眼就被无数双军靴踏过。这时陈思权挤到他身边，焦急地说道：“大人，军心已沸，此战断不可免，还请大人尽快定夺！”
王景仁看看面前爱将，咬牙道：“也罢，便和唐军拼个你死我活。”说罢在陈思权护卫下冲过人群来到点将台上，一把夺过高台上仍在发愣的传令官手中的令旗，用力挥舞起来。
随着令旗舞动，下方各营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憋了月余的梁军此刻早已忍耐不住，各营营门大开，数万梁军如潮水般向着对岸冲去。
野河北岸，中军处的周威立于马背之上捋须而笑，银须在风中轻颤，看着对岸如潮水般涌来的梁军，他笑着对身边众将说道：“困兽终出笼矣。”
说罢他转头看向王璟若，眼中精光闪烁：“王璟若，着你将广胜军分作两部，并击贼军两翼。”随后又看向王镕道：“王节使，还请你传令成德军将士，务必紧守高邑险要，待我将贼军引入平原之中，听我号令，你便起大军断其后路，此战定要让其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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