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一声令下，当那些军士褪去上衣时，元行钦瞳孔骤缩——每个人的背上都布满狰狞的伤疤，血肉模糊的旧伤层层叠叠。
王璟若看向元行钦：“元将军可知这是何印记？”见其愕然，继续冷声说道：“这些乃是本官沿路收降的燕军士卒，而这些印记则是他们触犯‘拔钉钱’之罚！你可知刘守光令士卒日缴铁钉三枚，不足者以铁刷剐背取钉。将军请看，这伤可做得伪？”
此时亲卫又呈上一盘黑乎乎的饼子，草根树皮虬结其间。王璟若掰开一块，苦涩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这是有人趁夜缒城而逃为我获时身上所带干粮，据其所言，幽州城中如今连树皮都被争抢，百姓更是食不果腹，只怕再过些时候便要易子而食。这般情形下元将军还要为刘守光那暴虐之主卖命么？”
元行钦浑身颤抖，冷汗浸透了里衣。他虽然也知道城中无粮，但其是军中重将，因此得个温饱尚能做到，却不曾想城中百姓已经遭此大难。
这时王璟若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若元将军执意不降，那王某也不强留，放你归营自是不能，但却可赠你些盘缠自寻生路。王某言尽于此，是去是留，全在将军一念之间。”说罢转身向着案几而去。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元行钦以头抢地，声音嘶哑：“末将...愿降！”
这边联军围定幽州，城中艰难日胜一日暂且不提。另一边梁国境内也不安宁，自去年柏乡惨败之后，后唐引军南下直至邢、洺二州，牛清深恐兵近汴京，于是带领文武百官和后宫嫔妃迁往西都洛阳。
此时洛阳城初春的雪混着香灰，簌簌落在琉璃瓦上，牛清枯瘦的手指碾碎一片冰凌，望着阶下跪拜的文武重臣。鎏金蟠龙柱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正掉在他面前的那封密信之上，开一朵浑浊的水痕。阶下文武重臣跪伏如泥塑，唯有殿角铜漏滴答作响。
“如今刘守光自废帝号，愿俯首称臣以求救援。”牛清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若依杨卿方才所言，我等当坐壁上观，看着沙陀小儿饮马滹沱河？”他突然抓起白玉镇纸，“咚”地砸在丹墀裂痕处，惊得殿角铜雀灯台的火苗剧烈摇晃。
杨师厚朝服下的脊梁微微一颤，自太行陉败归之后，牛清便对他大为失望，朝中又有牛友珪等人不时进献谗言，因此不得重用。而此次刘守光求援，依他所见，应当极力战备，但不可贸然以大军再入河北之地。
此时下方有牛清宠臣段凝出列，行进时腰间玉珂撞得叮当作响：“臣启陛下！如今成德、义武两军虽是藩镇，但实际已在后唐掌控之下，若是幽州失陷，则河北之地将尽归后唐。到时黄河之北再无牵制，到时国中危矣。故臣以为，虽刘守光乃背信小人，其言不可尽信，但有其牵制，后唐便不敢轻动，因此幽州之困不得不救。臣愿为前驱，半月必破镇州！”说话时他右手在袖中摩挲着一枚玉蝉，那是刘守光密使随信赠给他的塞北冰玉，此刻正使他说话时微微冒汗的手心渐渐凉爽。
杨师厚强忍膝下金砖的寒意，银须微颤：“去岁柏乡折戟，皆因轻敌冒进。今春黄河冰薄，粮船难行，一旦大军深入河北，若是短时未下镇州，臣恐大军...”
话还未完，牛清便重重一掌拍在面前龙案上，一瞬间其衮服下的腐气骤然浓烈，背疽脓血透过三重绢帛，在龙椅上洇出暗红斑痕。“愚不可及！若失河北诸地，则中原如何能守？”牛清厉声喝问。“朕意已决，即刻整兵北上，你若胆怯，便留在洛阳等死，若还想一雪当日之耻，便给朕领一支人马随行！”牛清说完拂袖而起，玉带钩撞得案上茶盏叮当乱响，只留下跪在地上的众臣面面相觑。
后唐同光六年春二月，这一日洛阳城北定鼎门在冻雾中轰然洞开。数十面龙旗被北风扯得笔直，当牛清的金漆玉辂碾过结冰的护城河时，车辕下挂着的“英烈袍”早已爬满蛆虫——那原是段凝的邀宠之计，此刻反倒似成了盘旋在军阵上空的诅咒。
寒风之中，杨师厚摘下兜鍪，任白发与飞雪纠缠。身后三万银枪效节军重甲铿锵，铁靴踏碎薄冰的声响如同骨骼断裂。杨师厚长长叹了口气，口中的热气在面前化作白雾，仿佛要遮挡住他的视线，使其不必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一路北上，扛着云梯去够燕赵的寒月。
此次出兵，虽然在朝堂上牛清对杨师厚多有斥责，但还是授其北面都招讨使，又授李周彝为招讨副使，二人共领银枪效节军三万，进军邢州。另一路则由贺德伦为应接使，袁象先为应接副使，领军两万于其后随行。又命重新启用的王景仁领军两万，自滑州北上，佯攻相州。而牛清自己则领五万禁军北上。号称大军五十万，以壮声势。
牛清所率禁军行至白马驿，适逢大雪，于是他便设下行宫，准备设宴赏赐随行官员。但很快内侍传来消息，说风雪难行，随行官员大多未至。牛清闻言大发雷霆，当即传令轻骑沿路返回催促官员速来赴宴。
至晚间时，行宫之中灯火通明，三骑马飞奔到行宫之外，三人不顾身上风雪，跳下马来，在内侍带领下向着院内走去——这三人正是左散骑常侍孙鹭、右谏议大夫张衍和兵部郎中张俊。
孙鹭一脸担忧地看向另外二人，此次牛清亲征，征百官随行，但众臣因其近年杀戮近臣，因此畏死不敢前往，使得牛清更为恼恨。今日因风雪交加，路滑难行，三人又在大军后方盯着辎重，因此当传令兵急催三人时已然误了时辰，故而来迟。但想到自家陛下的脾性，孙鹭不禁打了个寒颤，硬着头皮走入内堂。
此时行宫之中众臣皆已就座，上首处牛清阴沉着脸，手中银刀不断地敲击着面前玉碟，那一下下清脆的响声好似打在众臣心上一般，令其冷汗直冒。
就在此时内侍引着孙鹭等人入内，三人方一进入便跪于阶下山呼万岁，但却久久未听到牛清回话，内堂之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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