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车间最西头的钳工工段,靠墙摆着一排老式台钳。台钳底座是用生铁浇铸的,表面坑坑洼洼,积着厚厚一层油污和铁屑。下午三点,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油腻的地面上切出几道明晃晃的光带。光带里有灰尘在翻滚,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挣扎。
许大茂蹲在三号台钳前,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锉刀。
他在锉一个铸铁法兰盘的毛边。法兰盘是抽水机上的零件,昨天刚从铸造车间送过来,边缘带着浇铸时留下的飞边和毛刺,需要用锉刀一点点修平。这活儿技术含量不高,但费时费力,通常是交给学徒工干的。
锉刀在铸铁表面划过,发出“嗤——嗤——”的单调声响。铁屑像黑色的头皮屑,簌簌落下,沾在许大茂的袖口上、裤腿上。他的中山装已经换成了一套深蓝色的工装——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肩膀处有一块明显的油渍。
这是他来第三车间的第五天。
“用点劲!”旁边传来一声吆喝。
钳工班班长老赵背着手走过来,停在许大茂身后。老赵五十出头,方脸阔嘴,脖子上搭着条灰毛巾,毛巾一头已经变成黑灰色。他盯着许大茂手里的动作,眉头皱成个“川”字。
“你当是挠痒痒呢?”老赵的声音像破锣,“法兰盘这玩意儿,得用力,锉到底!你这软绵绵的,锉到明天也锉不完!”
许大茂咬咬牙,手上加了劲。锉刀和铸铁摩擦的声响变得尖锐了些,更多的铁屑飞溅起来,有几颗溅到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不敢擦。
这五天,他学乖了。在车间里,没人把他当宣传科干事看。他就是个犯了错被下放改造的,是班里最底层。老赵骂他,他得听着;老师傅使唤他,他得应着;连那些学徒工,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中午吃饭瞧见没?”不远处,两个年轻工人在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许大茂听见。
“瞧见啥?”
“林修远和苏嫣然呗。两人在食堂坐一块儿吃饭,有说有笑的。”
“哟,这不避嫌了?”
“避啥嫌?人家清清白白的,调查组都还清白了,有啥好避的?要我说,这叫光明正大!”
“也是。许大茂那孙子,真不是东西……”
许大茂的手抖了一下。锉刀打滑,在法兰盘表面划出一道难看的白痕。
“看着点!”老赵又吼了一声,“废一个零件,扣你一天工钱!”
许大茂低下头,重新握紧锉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污。汗水从额角淌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他眨了眨眼,视线模糊了一瞬。
他想起五天前自己在宣传科的样子——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泡一杯茶,写一份材料,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厂区,觉得自己是个体面人。
现在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双手。原本还算白皙的手,现在已经粗糙了不少,虎口处磨出了两个水泡,昨天破了,今天结了一层薄痂。指甲缝黑乎乎的,洗都洗不干净。身上这套工装,散发着机油的腥味和汗馊味,混合在一起,成了车间里最寻常也最卑微的气息。
“嗤——嗤——”
锉刀继续在铸铁表面滑动。单调的声响在车间轰鸣的背景音里,微弱得像蚊蚋嗡鸣。
许大茂知道,从今往后,他的日子就是这样了。一天八小时,蹲在台钳前,锉零件,拧螺丝,搬铁块。中午在食堂啃窝头,晚上回宿舍倒头就睡。没有前途,没有希望,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旁人的鄙夷。
而他曾经想毁掉的那两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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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下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深棕色的木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毯。空气里有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书脊上烫金的字在光线下微微反光。
靠窗的第三张长桌,林修远和苏嫣然面对面坐着。
桌上摊开几本厚厚的机械手册,还有几张画满草图的稿纸。苏嫣然正在整理这几天的笔记——匿名信风波期间,她的设计草稿本被调查组拿去当证据,昨天才还回来。本子的边缘有些磨损了,但她抚平书页的动作很轻柔,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一页有点皱了。”她轻声说,用手指小心地压平纸角。
那是十月二十五日那页,记录着抽水机泵体密封结构的讨论。纸上还有一点淡淡的污渍,像是茶水泼上去留下的痕迹。
林修远从书页间抬起头:“能看清就行。”
“嗯。”苏嫣然点点头,但手指还在抚平那些细微的褶皱,“我就是觉得……这本子陪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得好好对待。”
她的语气很自然,说“我们”,而不是“我”。
林修远看了她一眼。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低垂着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角微微抿着,神情专注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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