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时光仿佛被黏稠的墨汁胶着,流淌得异常缓慢。
初始,贾宝玉坐在那狭小逼仄的号舍里,听着四周传来的窸窣声响——那是其他考生铺展试卷、研磨墨锭的声音,带着一种庄重而紧张的仪式感。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烦闷与不适,竟也生出几分“舍我其谁”的错觉。
毕竟,他自幼被赞“聪明灵慧”,虽不喜八股,但耳濡目染,诗词歌赋、杂学旁收的底子总归是有的。
或许……或许能侥幸搏个功名,堵了父母的嘴,换得日后清静。
然而,当考题发下,白纸黑字映入眼帘时。
宝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先前那点可怜的信心瞬间荡然无存。
那题目并非四书五经中耳熟能详的章句,而是截搭、偏怪,角度刁钻,要求阐发的义理更是艰深晦涩,与他平日所厌烦的那些“正经”文章相比,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他试图凝神静气,搜肠刮肚,却发现脑海中那些风花雪月、奇思妙想,在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
那些熟悉的字句仿佛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在眼前晃动,却组合不成通达的文理。
“这……这出的是何题?莫非是存心为难人不成?”
他心中一阵哀鸣,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在纸上。
那上好的宣纸,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审判的台面,等着他留下蹩脚可笑的作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号舍里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其他考生因文思泉涌而发出的、压抑着的满意轻哼。
这些声音如同细针,一下下扎在宝玉的心上。他越发焦躁,只觉得胸口憋闷,这狭小的空间如同囚笼,几乎要让他窒息。
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凭借零星模糊的记忆和牵强附会的理解,东拼西凑,勉强成文。
字句艰涩,文理不通,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面目可憎。
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期间还要应付那简陋的食宿和难以忍受的卫生条件。
这三天,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漫长的凌迟。
每当夜深人静,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望着号舍外那一方被栅栏分割的、冰冷的夜空。
他便想起怡红院里的温暖烛光,还有那些无忧无虑、结社作诗的日子……对比眼前的凄冷与煎熬,真真是天上地下。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交卷出场,宝玉如同脱了一层皮,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眼下一片乌青。
提着空了大半的考篮,随着人流踉跄而出。
贡院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贾政和王夫人立刻迎了上来。
王夫人一把抓住宝玉的胳膊,上下打量,见他形容憔悴,心疼得直掉眼泪:“我的儿,可是受苦了!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贾政虽也心疼,但更关切结果,强压着急切,尽量用平稳的声调问:“如何?文章做得可还顺手?题目可曾做过?”
宝玉看着父母那饱含期待、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目光,到嘴边的实话又咽了回去。
他实在不忍心立刻打破那层虚幻的希望,更惧怕父亲随之而来的雷霆之怒。
于是,他勉强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眼神却飘忽着不敢与父母对视,含糊道:“还……还好。题目是有些生僻,但儿子尽力了,大抵……大抵是做得不错的。”
这话如同仙乐,瞬间点燃了贾政和王夫人眼中的光芒。
“好!好!我儿果然争气!”
贾政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脸上竟露出了罕见的、真切的笑容,重重拍了拍宝玉的肩膀,“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静候佳音!”
王夫人更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住念诵佛号:“阿弥陀佛!祖宗保佑!我就知道,我儿是有大造化的!”
她立刻吩咐下人,“快,回去吩咐厨房,备下酒菜,给二爷好生补补!再去库房寻些上好的燕窝人参来!”
回府的路上,贾政已经开始盘算:“若此次得中,即便名次不高,也是好的开端。届时再请同年好友提携一番,在京中谋个实缺……我贾家复兴有望矣!”
王夫人则已在想象着如何接受各房各府的贺喜,如何在那些往日里或许暗中看笑话的妯娌面前扬眉吐气。
荣国府内,因着宝玉这“考得不错”的消息,也短暂地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闷。
下人们虽不知具体,但见老爷太太如此欢喜,也跟着凑趣,说着吉利话。
怡红院里,秋纹等人早已备好了热水、干净的衣物和可口的点心,小心翼翼地将疲惫不堪的宝玉伺候得妥妥帖帖。
接下来的几日,贾府便是在这种虚假的、焦灼的期盼中度过的。
贾政每日上朝或会客,都留意着有关科考的消息,言语间不免带上几分矜持的得意。
王夫人更是日日往小佛堂跑,捐香油,诵经文,祈求榜上有名。
宝玉却心虚得厉害,整日躲在怡红院里,坐卧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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