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胡同那扇紧闭的朱漆小门。
院内,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死气沉沉。
贾赦自那日被贾琏气吐血后,便一直卧床不起,病情反反复复,咳嗽声日夜不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邢夫人守在床边,愁容满面,手里那点最后的体己钱,请医问药已花费大半,眼看就要见底。
这日晌午,周瑞家的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脚步匆匆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和古怪。
她先将药碗放在炕几上,然后凑到邢夫人耳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
“什么?!”
邢夫人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你……你说真切了?琏儿他……他……”
周瑞家的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哭腔道:“千真万确啊,太太!外面都传遍了……说是昨日在城西乱葬岗……发现了一具男尸,穿着……穿着件破了的宝蓝色江绸直裰碎片……顺天府的人查了,说是……说是咱们家琏二爷……”
她的话还没说完,里间猛地传来贾赦嘶哑竭力的怒吼,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咳……谁?!谁在外面嚼舌根?!咳咳……是那个孽障……那个畜生……有消息了?!”
原来贾赦并未睡着,将外间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邢夫人吓得一哆嗦,连忙起身进去,周瑞家的也赶紧跟上。
只见贾赦挣扎着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脸色蜡黄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周瑞家的,胸口剧烈起伏:“说!那个孽障……是死了吗?!咳咳咳……”
周瑞家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老爷……太太……节哀啊……琏二爷他……他确是没了……听说是在外面欠了赌债,被……被人打伤,冻饿而死的……发现时,人都……都硬了……”
“死了……哈哈哈……死了!好!好!死得好啊!!”
出乎意料,贾赦非但没有显现出丧子之痛,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喜讯,猛地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那笑声混合着剧烈的咳嗽,扭曲可怖,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他一边笑,一边用力捶打着床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这个忤逆不孝、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早就该死了!
咳咳……他气死他老子,抢夺家财,丢尽了贾家最后一点脸面!他活着就是个祸害!
如今死了干净!死得好!死得大快人心!我贾恩侯……就当从来没生过这个儿子!咳咳咳……”
他骂得声嘶力竭,状若疯魔,仿佛要将对败家、对落魄、对命运不公的所有怨恨,都倾泻在这个早已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身上。
邢夫人起初还有些发愣,随即也被贾赦的情绪感染,想起贾琏抢夺她金簪、气倒老爷的混账行径,那点微弱的母子之情瞬间被怨愤取代。
她拍着大腿,也跟着哭骂起来:“这个天杀的白眼狼!他活该!他早就该遭报应了!我的金子啊……全被他败光了!
他死了谁给他收尸?就该让他暴尸荒野,被野狗啃食!方解我心头之恨!”
夫妻二人,一个在床上疯狂笑骂,一个在地上捶胸哭嚎,竟无一人为贾琏的死流露出半分真正的悲伤,只有被彻底伤透心后的麻木和近乎扭曲的释然。
周瑞家的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心中一片冰凉。
这就是昔日钟鸣鼎食的国公府后裔?
父子之情,在穷困和绝望面前,竟薄凉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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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也飞入了高墙之内、煊赫崭新的陆府。
彼时,王熙凤正协理着宝钗处理年节前的事务,在议事厅里听几个管事媳妇回话。
她穿着一件绛紫色百蝶穿花遍地金棉袄,外罩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梳着利落的圆髻,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眉眼间精明干练依旧。
只是较之往日在大观园执掌中馈时,少了几分张扬泼辣,多了几分沉静稳妥。
当一个心腹婆子悄悄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后,凤姐儿执笔记录的手微微一顿,那笔尖在账本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
她脸上惯有的利落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
厅内其他管事媳妇都察觉到了异样,屏息垂首,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凤姐儿才缓缓放下笔,对众人摆了摆手,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就先到这里,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
议事厅内只剩下凤姐儿和平儿。
平儿担忧地看着她,轻声唤道:“奶奶……”
凤姐儿没有回应,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线窗缝。
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挺立的青松,目光有些空茫。
贾琏死了。
那个曾经与她少年夫妻,耳鬓厮磨,也曾争吵不休、互相算计的琏二爷;
那个在她被休弃、最落魄时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落井下石的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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