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进,针先进。她把自己绕在针身上——不是魂,不是气,是她那一点最倔的“偏”。针越过火丝,越过薄页,从页脊的缝里滑进去。江阮在外头站着不动,只有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
页脊里不是黑,是白。白得像晒褪了色的布,略发干,指尖一掐会碎落粉。风没有,是字在呼吸。每一口呼吸,薄薄的一层纤维便起伏一下,像一湖细浪。
江阮的针在白里穿行,很稳,不挑,不破,只是找。找什么?找在这片白里与她的偏最相像的那一缕——那缕便是“他”。她一路行一路摸,摸到一处极浅的勒痕,像有人把一根头发压在纸里,久了,头发不见了,压痕还在。她把针尾贴过痕,尾上那道小小的红印忽然温了一温。
“找到了。”她在心里对他说,“我不喊你,你自己听。”
白页微颤。远处有滴水声,很慢,一滴,半晌,又一滴。针往滴水声的方向探去,探到一处更薄的薄,她轻轻一挑,薄处开了个针眼,一丝极淡极淡的灰光从针眼里蒸出来,蒸到她脸上,像睡了十日的人忽然闻到热粥香。
“再等一会儿。”她按住针眼,怕漏。
——
外面,逆简呼吸慢了半分。江阮的睫毛上挂了点汗,像露,微微闪。湮尘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冒出来,按住她手的那只手也跟着紧了一紧。玄纱在旁边走来走去,走到第三圈时,盲师扯住她的袖:“站着,别转我的风。”
小城的风顺着街巷绕到塔下,绕过逆简,绕过江阮的肩,再往回绕,像一条不肯走远的狗。孩子们在门槛上睡着了,嘴角有白,手心里还攥着一个歪歪的“在”。老人坐在门内,灯不亮,怕招魂,怕招来的不是自己。
到了夜三更,逆简忽地颤了一下——像被人从里面轻轻顶了一下。湮尘“哈”了一声,玄纱一下抓住他的袖子,捏得他皮疼。
——
页内,针眼细细地吐出第二口气。江阮把针尾再往里送半分,像给人喂药,喂得慢,一点点,怕呛到。他这口气慢但稳,一进来,页脊上压住的那几处薄褶就松了一线。江阮知道那是城——东街、北坡、井巷,三处最紧的,那都是他们写“在”写了两轮的地方。她放心一点,又把另两根短针换位,移到“未书”“已书”的交界——那里最易裂,易裂便易进风。
针尾忽然一凉。她知道他“看见”她了——不是眼睛的看,是那种闭着眼也能认出谁在床边握着自己手的看。她在心里说了一句“别动”,他便真没动,只把那口气送得更长了一指。
江阮往回带一丝——不是要把他带出来,只是把他和城的那根命线拉得更顺,免得她一松手,他又回去撕得太死。她的手背越来越冷,指尖像在绣一件很久没碰的嫁衣,针每过一处,都有个小小的声在说“到”。
到了第四十七声,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页外轧进来:
“选主。”
江阮手下一顿,针尖差点儿划破一层白。她没抬头,只把针尾往里又送了半分,像在说:我没听见。那声音不依不饶,又压低:“并主也要主。并主若是撑不住——城不能等。”
她终于抬头了。眼睛没睁开,眼光却很亮:“你去选。”声音不大,却把湮尘骂得想笑。她又道:“选一个,你就背一个。背不住,就闭嘴。”
那人真闭嘴了。塔下这时候最怕的不是人说错话,是人话太多。
——
第三夜,逆简的页脊抖了一次,比前两夜都重。江阮手里的一根针忽然微微发烫,她知道他要出一口“重气”。她把三针的位各退半分,避开页脊最薄的那条缝,把自己的“偏”往外撤了一丝,让位。
他的这一口“重气”冲开了一个比针眼大一倍的口子,从里面呼的一下冲出来,像咽下一整碗浓粥再吐出一声长长的舒气。塔阶下所有人同时轻了一轻,像有人把心窝的石头搬走了三两。孩子们睡得更深,老人把灯又点亮一点。一盏、一盏,像把城从底下托起来。
江阮在那口气出来的一瞬间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像在冬天里摸到一束晒过的衣角。她把三针抽回来,轻轻立在掌上,掌心那道红印更淡了,几乎看不见。
“出来了吗?”湮尘问。
“不能出来。”江阮摇头,“他是页脊。脊一走,书就塌。”
“那他要在里面多久?”
“等城写完‘在’。”江阮说,“等这城的‘在’能自己撑住,不靠他那口气。”
湮尘“哦”了一声,又骂了一句脏,骂得软,像怕吵醒谁。玄纱在旁边伸了个懒腰,腰骨“咔咔”响,她抬手把发一束,低声道:“那我们写。”
——
写“在”的队伍更长了。有人用灰金粉,有人用灰烬,有人用血。有人在门框写,有人在墙根写,有人在石狮子的耳朵后写。有人写完,回头看一眼屋里,屋里没灯,他就自己走进去,摸摸床沿,摸摸炕沿,摸摸墙上挂的那口旧刀,刀还在,手背就热了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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