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丝浅睡里,黑焰忽然试探性地下落一寸。那一寸像有人把一块冰贴在了每一个人的后颈。孩子们先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大人们的牙齿也碰了一下。念名的队伍里响起一声拖长的“啊”,像被梦扯住脚。老符官当即用指节在地上“咚”的一敲:“继续!”他的指节敲得自己生疼,他愣是没叫。他抬头看萧砚,“将军——”
萧砚睁开眼,像从水底起一口气。他的声音干净:“我在。”
江枝也睁开眼,把舌底那一小团苦咽了下去,笑:“我也在。你们慢慢念,疯子给你们笑。”
她笑,笑腔一转,忽然变成歌。那歌不是曲,是她在药房里背配伍时哼的那些没词的旋子,前半段是药,后半段是伤口,收尾是一点不肯死的血。她唱得一点也不甜,甚至有点刺耳,可那刺耳像针线,顺着每个人耳朵里那条被黑点堵着的小缝缝往里缝,把散成一团的心一针一针缝回去。有人听着听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像一个小孩被娘哄困了。有人听着听着,忽然踩重了一步,像记起自己脚底下还长着根。念名的队伍没有断,甚至比刚才更紧。
六族廊下一阵怪风,把某位长老衣袖里藏着的一卷竹简吹跌在地。竹简散开,露出几枚字:民心请愿、证人供述、血祭可平。都是他们先前写下准备在下一次堂上用的词。竹简滚到一个侍从脚边,侍从下意识去捡,被白须长老一眼冷冷挡住。侍从手悬在半空,悬得抖。他忽然也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很快又收住,缩回影子里。
夜向后,黑焰缓缓又升回一寸。它没退,它只是被“等”的耐性又往后推了一步。它在上,它在眼,它在每个人梦里留一枚钩。它要钓的不是鱼,它要钓的是明天的一个脆弱。
黎明前风最冷。风从荒外地吹进来,吹过泥地上密密麻麻新写的名字,吹过碑,吹过刀,吹过孩子的木马。木马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吱呀一声,像在笑。孩子醒了,揉揉眼,抓着萧砚的小指:“我娘没来。”萧砚“嗯”。孩子想了想,又抓紧一点:“你也别走。”萧砚“嗯”。这一个“嗯”,像在他自己心里也落了个钉,不响,却实。
江枝把药箱拢了拢,黑符骨在箱底轻轻一颤,像一条小黑虫在梦里翻了个身。她没看,像是故意不看。她起身,踩着泥地,泥把她的鞋底粘了一层。她把脚抬起来甩甩,甩不掉,便干脆不甩。她笑:“它粘我,我粘它。谁先烦谁。”她看了一眼六族廊,“你们呢?烦不烦?”廊下没人答。白须长老忽然抬手,像要把什么放下,又慢慢收回,手落在身侧,像一根枯干掉到地上。
天色比黑浅了一层。像有一个人用手背抹了一把夜,抹得不干净,露出一点灰。那一点灰里,有极细极细的光。不是太阳,是活人眼里剩下的一点亮。黑焰在那一点光上停了一下,像一只老兽嗅了一鼻子陌生的味道。它不喜欢光,但它不怕光。它还会来。它永远会再启。只是这一次,它离地面还有一寸;这一次,碑里那一点“嗯”还在;这一次,刀的直还在;这一次,笑把苦咽了下去,还在。
有人在队伍后头悄悄把一碗冷水递给江枝。她接过,一仰头,水在她喉咙里刷了一下,把苦冲得更深。她咂咂嘴:“苦得过瘾。”她把碗倒扣在地上,碗底印出一个浅浅的圆。她用脚尖在那圆里画了一条斜线,笑:“疯冷同痕。”她抬头,对萧砚:“冷脸,走吧。黑焰等我们。我们先去等它。”
萧砚“嗯”,把刀从地上拔出来,刀尖带出一点湿,他把刀背在肩上,肩上还留着孩子粘的那一小点温。他们不看身后。他们朝城心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一处塌陷,塌陷下面,是祖阙石脉的外沿。黑焰不光在天上,也在地下。要把它钉住,不只要钉在碑上,还得钉在石里。
他们走的时候,人群里的笑还零零星星,念名的声线还在,风把那些声音扯长了,拉细了,织成一张很薄很薄的网。薄到连光都会穿过去,但只要有人接着念,有人接着笑,那网就不会破。
黑焰再启,像一个字在一行未完的句子里又重写了一遍。它要把句子抢过去。它还没抢。它会再来抢。可在此刻,句子的笔握在江枝手里,也握在萧砚手里,也握在每一个把自己名字念出来的人的指缝里。
他们都知道。下一次,会更狠。可他们也知道,下一次,还是这两个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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