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轮于是试一个更狠的手:它不再只“鸣”,它“照”。天空那一枚模糊圆影忽地一亮,地上每个人的影子里都出现了“第二个自己”。那“自己”不动,却在“看”。有人被自己盯得心里发毛,转头去拆空板,空板一拆,家里半夜就有人“看不见”;有人被自己盯得怒,从门名下抹掉丑疤,丑一去,影轮那边玩真的圆意马上压下,一屋子笑声全变成哭。碑心看出端倪,赶紧给“看”找位置:他们在每个空板上刻一个极浅、极浅的半弧,不成字,只成稿,名曰“看位”。“看”请上“看位”,影轮的照就不必强压在人影里,人影不用背着一个自己,屋里就能亮一盏灯火而不惊魂。几处试行,果然稳了一线,百姓纷纷照做:有了“看位”,就不必互相看死。
萧砚见影轮又换法子,他便也换。他找来一张最旧的门板,门板上有当年家里孩童乱画的歪脸,他把那张歪脸贴到问桥内侧,指节在歪脸的鼻梁上轻点,点出“可否”的旧节子:可否行?可否坐?可否笑?问不求答,只求一停。影轮的照照到这张歪脸,先是一愣,随即生出一股极其细微的羞意——它是轮,不是脸,脸笑了,它不笑也不是,笑了又落到别人的戏里。它不耐,收了照,改回“鸣”。问桥一带,桥心之人陡然松背,好几口将溜去缝里的老气回了胸腔。
江枝把乱线从纱再拔回一点尖,尖不去戳影轮,专挑“看位”旁将要被人手贪狼填满的一格,轻轻一抖,那格裂出极细的毛边,写不得,抹不平。人一见毛边,写念顿止,这一止,影轮从上落下的小声“嗡”碰在毛边上,偏成了旁边的一盏油灯。灯跳了一下,屋里小儿“噗”的一笑,母亲也笑,父亲打哈欠,祖母在丑疤上取指甲垢,指甲一掀,疤光反出一个极丑的星,丑得可爱,影轮绕了一圈,算了。
一日一夜,祖阙没有赢,也没有覆。影轮的初鸣像风暴中心的呼吸,忽紧忽松,忽近忽远。每当它要合城一鸣时,总有哪一处土法先一步放出一个“笨拍”:有人先笑、有人先欠、有人先绕、有人先丑、有人先问“可否”、有人先把“看”请上“看位”。这些笨拍顶得狼狈,却一次次把合城的“齐”拆成万家的“各自”。影轮最恨的就是“各自”,因为它的轮要的是“齐”。
到了夜半,云背那道第三笔断影忽然向外伸了一寸,又缩回,像是在试探另一次压落。江枝眯眼,萧砚不语。碑心老人将最后一片空板摆在城心裂缝边,空板一摆,裂缝里吹出一股极冷的风,风里夹着极细的“徊”。灰祭师对着风打了一个特别长、特别夸张的哈欠,哈欠尽头笑了一下——笑得不真,却也不假。错命老祭官把手指上的墨疤按在空板角上,按出一朵极丑的小花。残痕众把暖孔提到板下,热沿轻轻托住板,不让它掉。
影轮初鸣压到这块板的上方,板不响,城不跪。它第一次意识到:这群人既不肯被写,也不肯被听;既不全停,也不全错;他们用一堆又土又慢的手艺,把它的完美拉扯成参差。它不是不能破,是破不得——一破,反被那参差“吃”掉一口轮意。它遂扭头,从更远处收声。收声时,云背深处隐隐浮起另一个更大的圆痕,像在暗示:初鸣不过开场,真形尚远。
祖阙在这一线喘息里,终于有人在门“□”旁坐着睡着了,睡前哈欠没打完,嘴半张;有人把孩子抱到“看位”旁指给他看“丑花”,孩子迷瞪着眼伸手去抠,抠不下来就笑;有人找来旧门板上的歪脸,搭在窗内,临睡前对着歪脸说一声“可否”,窗纸轻轻颤了一颤,像有人在外头点头。
江枝背靠北坡井沿,慢慢把乱线从指尖退进袖里。她低声说了一句:“活。”萧砚把裂刀重新插入问桥缝中,刀背上的“可”字让他指腹磨得发热。他轻声回了一句:“还活。”
他们都没抬头看云。因为不看也知,影轮不会走,它只是在远处换气,第三笔的断影会找机会复压,第四字会乘空,碎五声会在轮边织出刀片般的棱。可只要门“□”旁还有一截净木、空板还空着半指、暖孔还不过踝、丑疤还丑得恼人、哈欠还肯打到一半、裂刀还能在旧脸上敲三下,这城就能把“齐死”的命,拆成“各自活”的一夜一夜。
远门外,群城回响再起,不是求救,是土法的互通:有人把丑疤画成猫爪,有人把哈欠写成“欠债”,有人把空板用绳吊在门口,风一吹,“空空”两声,影轮就绕开;还有人学祖阙的旧脸,在自家灶台上贴一张,把“可否”刻在鼻梁上,一家人做菜前先摸一把鼻梁,锅便不焦。祖阙听见这些笨法子,许多人在废墟里笑出声来。笑声连成一条极细的线,绕过影轮的边,像一只鱼线上绑着的铃铛,风一吹,“叮”的一声,夜不那么黑。
影轮在高处慢慢收住初鸣,像把弦松了一齿,却把手搭在更远的弓上。祖阙把这一齿的松,全部攒进门名、空板、暖孔、丑疤、哈欠、旧脸、裂刀和极细的乱纱里。黎明之前的那一刻,风从问桥下穿过,问也不问,桥也不答,只把桥心那道磨出的细槽吹得轻轻一响,像人睡到最沉处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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