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被撕成一根根细线,又在废墟与井檐之间缓慢缝合。第四次脐动退去时,祖阙像一具刚从刀案上抬下的躯体,肌理暴露,声带发着迟缓的颤。天幕里那根直冲云霄的水柱已碎成无数薄片,脐纹般的光屑落在每一个人的肩窝、舌尖、眼角,凉而黏,像一层未干的胎膜。街上哭笑初歇,人群纷纷蹲下,手背去抠那层膜;越抠,越沾,越沾,越哽。有人试着开口,吐出的第一个音不是“娘”、不是“救”,而是一截空白——像从喉咙拉出一根看不见的丝,断在半句。
碑心弟子扶起将裂的大碑,光纹已不再成整块的镇面,而是一片片不齐的鳞。残痕火夫们熄了胸前的血焰,脚背的“不过踝”暖环还在轻轻烫人,烫到人心里直想笑,笑又笑不全;错命祭者把丑幕压到地上,幕布上百张歪脸被脐光一照,像刚睡醒,眼珠子乱飘;灰祭师坐在梦庙台阶上,把喉咙里的哈欠硬咽回去,只剩一声干笑,笑里尽是盐。
井沿边,江枝和萧砚的手还在对扣。脐动退潮,力道并未一下松开,而是换成一种胶质的牵扯,像有一只婴手顺着他们的掌心往上摸。两人几乎同时抽手,各自后退半步,掌心血丝被拉成两缕极细的红线,悬在空中,晃了一晃,啪地回弹,没入各自的袖口。江枝喘息未定,手腕上那三缕细丝已经被井底染成暗红;萧砚看一眼旧脸鼻梁上的裂,指腹把刻片“或”按得更深,木纹里渗出一点热,像一盏将灭未灭的灯。
“活着的,先欠。”灰祭师站起来,声音劈着,还是依样画葫芦。他在井圈外一步步画出新的“欠身弧”,每画一笔,城心的噪就松一寸。碑心徒弟抱着空谱,像抱着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嘴里念:“空比满难……叩代喊……”他把素板架在脐光落得最密的地方,指节七叩一歇、九叩一歪,叩声哑得像砂砾,却真压住了几处将要复起的齐调。
残痕的火夫挽起袖子,把暖孔再往里收,沿只留硬币宽,盐灰里掺昨夜没笑完的笑痒。有人问他还有没有笑,他把嘴角抹了一把,抹下一点干裂的血痂:“有,够烫脚背。”错命老祭官扯下半片丑幕,裁成一方“丑帘”,挂在井边“看位”之后,语气难得认真:“看,可坐;坐,须嫌;嫌,便偏;偏,免齐。”丑帘一垂,井脐那点黏冷的光就被帘角磕斜,斜出一丝不正经的亮。
百姓跟着做起“参差礼”。有人先欠一欠,再摸鼻梁的“可否”,确认掌下那道刻痕还在;有人把脐膜抠出一小片,贴到凳脚底下,坐时半指更稳;有人拿锅盖敲两声不齐,把家里头那点“齐心”先敲散再说。童子写字,先生改规矩,空页叩完才能落笔,落笔先写“丑”,写得自己嫌了,方敢写名。
江枝把三缕暗红丝重新分股,七细为一,递给四方各持一点,自己留三丝。她把丝头抵在井水皮上,像把一件冬衣的破口缝合:“它已成形,不会不生。我们缝住它的边,让它慢一口气。”话音未尽,井心轻轻一颤,水面下一块半透明的薄壳翻了个身——所有人一齐倒吸一口凉气:轮脐不是一个洞,而是一枚“眼”。那“眼”尚未开睫,只一层半凝的膜,漂浮着无数断裂的字画、音节、旧脸的影,像把整座城的碎片吞进去又吐出来,试着认亲。
“它认的是齐。”萧砚按着“或”,平声道,“一旦让它逮住一整齐的拍子,它就会开眼。”他转身吩咐问桥下的行人:“今日过桥,先摸鼻梁,再对旧脸说两句家常——可否吃、可否坐、可否笑。”家常板一搭,桥心三道细槽“呜”的一声,连成迟迟的一拍,把井“眼”的膜震出一圈细微的皱纹,皱纹碰到丑帘,笑了一下,又软下去。
这一天祖阙学会给“活门”让路。碑心在空谱最后一页“不可写”的旁边刻了一个更小的“或”,只大米粒;灰派在“欠弧”旁画一点几不可见的“坐”,像一粒砂;错命把丑帘边角缝上七枚不同色的破补,故意不齐;残痕把暖带每七步留一指冷,让脚背先凉再痒。四方做法子粗笨,却像在一张被切烂的鼓皮上东补西缝;影轮若再来敲,这张鼓至少不会一槌齐裂。
也有坏象。午后,南市那个铁牙匠又想“整齐”。他嫌丑帘碍眼,叫徒弟把帘角修齐,又嫌欠弧太多,拿刷子蘸灰往回涂平。涂到第三笔,井心那层膜“啵”的一声起了泡,泡里映出他的脸——不是人脸,是一枚光滑的轮。他手一抖,刷子掉地,脐膜里那只“眼”像被逗醒,朝南市微微一偏。江枝丝一紧,萧砚指腹“或”字一按,碑心叩声急促三下,残痕的暖沿烫到铁牙匠脚背,他吃痛本能一笑,笑得极丑,脐泡这才“噗”的一声塌了。铁牙匠双膝一软,连连欠身:“我丑,我错,我活。”众人把他拎到丑帘后头,先让他嫌自个儿一眼,再给他端了半碗盐水,盐入口,眼泪出,他咳出一口“齐气”。
城外传来影脉消息:三十里外两处小城,昨夜脐光连线,有人把“参差礼”传了过去,有人却组织“齐声祈脐”。齐声处一夜三塌,参差处虽伤亦存。使者把断板递来,上有两字:“试连”。萧砚看了看,把板角磨成不等宽的三道口,塞到问桥的旧脸边;江枝用丝把三口各缝半寸,故意留一指空:“连,是活到活;齐,是死到死。”碑心徒弟在空谱边写:“连必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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