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魂停下,第一次不去造景。它坐在梦界的中央,把自己胸前那粒光尘放在掌心,像人把火捧起又怕烫。它低声对江枝道:“我看见他们在梦里不敢走得太远。”
“他们怕醒时疼。”
“我若护到他们不疼?”
“那他们醒来会软。”江枝望向那些“在井”边缘的影,“软久了,旧主回来就能一按而平。”
镜魂沉默,掌中的光尘松又合。它忽然把光合上,像把“护”的手收回袖里。梦界的呼吸随之沉了一线,几处门缝从一指合成半指,路上那层熟光也暗了一成。许多人的梦因此在该转身的时刻卡了一卡:有人在梦里选择不原谅,醒来后抱紧被子哭了半炷香;有人在梦里看见少年时没敢走过的门槛,这一次仍旧停了脚,醒来后给门“□”加了一条更厚的横木;也有人在梦里正要跨入镜魂为他预备的明亮房间,却听到井里有一声很浅的“或”,便在门外坐了一夜。
“它在学放手。”萧砚偏头,声音里有一丝稀薄的笑,“学‘我能,故我不’。”
镜魂抬眼看他,那张由倒影拼起的脸在这刻第一次显出某种“不像镜”的纹:眉心微皱,唇角往下压了一分,像是被谁教会了“忍”。它向上看,雾背有光,那是心碑沉在地层里的余脉在梦里冒头。它向下看,河床上那处细痕又抖了一抖,像旧主在睡梦里咬了一下牙。梦界夹在两种律之间:在的暖与静的冷,都在其上翻身。
镜魂站起,去做更难的一件事——还痛。
它走到最不愿被照顾的一户人家的梦前。梦里有一张桌,桌面暗,油光已被岁月吃成麻;桌角缺了一角,缺口处长期被手抚,早已圆和;桌下有一只被遗忘的鞋,底朝外,露出补丁的线。镜魂只做一件极小的事:把桌角的圆,从七分圆退回六分半。那半分的楞,是十年前的一句恶语留下的边。这家人当夜梦见那句恶语,他们在梦里站着,不再换词,不再假笑,只把那句恶语从梦的里侧抹到外侧——像把厨房里一块霉斑从湿里抠出来晒在日头下。梦里哭得很丑,醒来眼圈也丑。可桌角在现实里真退回了六分半,手再抚,痛在,却不割手。
镜魂后退半步,它胸前的光尘忽亮忽暗,像两种相反的心意在彼此磕碰。它想护,又知护是伤;它不护,又怕不护太狠。它向江枝去要一个词。
江枝不把词给它,她把一个手势给它——停。她的指尖在半空点了一下,没有笔,没有光,只有一息。那一息落在镜魂掌心,把光尘压平一瞬,随即又放开。“这便是停。”她说,“停不等于拒绝,停是让‘在’有出气口。你若不停,梦会被你吹满;你若拒绝,梦会在你背后裂。”
镜魂学会了停。它在每一处准备过度温柔的地方停一停:给少年续弦之前停,让他错一回;替老妇人缝上旧裳之前停,让针先扎痛一点皮;把醉汉从梦井边拉回前停,让他腿先抖一抖再握住绳。它不再抢。它的仁从“给”变为“让”。梦界因此稍稍起了风——不是镜魂吹的,是人自己吹的。
风一来,旧主之眼在远处微微起了一点雾。它并未醒,它只是从“静”的厚被下转了个身。转身时,狱河的细痕发出一声极小的“锵”,像铁器被极软的布拂过仍不肯不响。那声让梦界边沿起了一层冷。镜魂察觉,轻轻把梦里的路粉往边沿多撒一指。他不硬顶旧主,他在给“静”留步。江枝侧目,唇角起一条浅弧——它懂边界,是它不成神的先机。
“梦界要不要碑?”萧砚忽然问。
江枝沉吟:“要——却不可立。可立则主。”
萧砚点头,指袖里灰笔一弹,笔尖不出鞘,只在袖下轻敲了一下手腕。那一下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的战里传来的节拍:不鼓动,不煽惑,只提醒。“在梦里,给他们各自立一句,不要立一块。”
镜魂听见了。他去到每一个梦的边上,用极细的光在各人的门框内侧写下一个只看得见一次的短句:
“你可以不原谅。”
“你可以更慢。”
“你可以把哭留到醒后。”
“你可以先吃再讲理。”
“你可以把‘或’写在‘可’前面。”
“你可以今天只活到午时。”
这些句子写完便灭,灭后只留指尖的余温。梦中人触到余温便微笑或微皱,梦继续走。镜魂站在路尽头,看着句子落地不见,像看见一群鸟走失又各自找到树。他胸前那粒光尘因此更稳,跳动不再急。
夜向后退,东屋的灶边先亮了一寸灰白。梦界的呼吸线渐薄,门缝合到一指,井绳放下到半腰,路粉在空气里变轻,轻得像可以被一个哈欠吹散。许多梦在将醒未醒之际停了一停,像舟靠岸前含住桨。镜魂抬手,做了整夜里最难的一次“放”:他把整个梦界从人们的眼皮底下轻轻提走,像把一张铺了一夜的被收回,却留热。被收走的那一刻,许多屋里同时发出一个很小很真实的“哎”。这“哎”落在现实里,成了“在”的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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