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县衙位于光德坊东南隅，青砖灰瓦，门庭肃穆。
裴琉璃的马车在衙门前停下时，门口值守的差役愣了一下——鲜少有妇人独自来县衙，还是这般容貌气度不凡的。
“这位夫人，有何事？”一个年长的差役上前询问。
裴琉璃递上名帖：“河东裴氏，裴琉璃，求见县尉李大人，有要事禀报。”
差役接过名帖，看见“裴”字和“安西都护府”几个字，神色一肃：“夫人稍候。”
不多时，差役引着她进了二堂。
长安县尉李茂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精干，留着短须。他原本在处理公文，见裴琉璃进来，起身拱手：“裴夫人。”
“李县尉。”裴琉璃欠身还礼，“冒昧打扰，实有要事。”
双方落座，差役上茶。
李茂打量着她。这位裴夫人的事，他略有耳闻——安西都护裴琰之的续弦，经营着西市那家颇有名气的琉璃阁。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经商，本就惹人议论，如今竟直接找到县衙来了。
“不知夫人所为何事？”李茂问。
裴琉璃从青黛手中接过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摊开。
里面是几盒假脂膏，还有她从作坊带出来的样品、订货的单据、以及小翠脸部溃烂的画像——是她请画师按描述绘制的，虽不及真人可怖，也已足够触目。
李茂拿起一盒假脂膏看了看，眉头皱起。
裴琉璃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说了一遍，从王夫人大闹铺子，到追查货郎，再到潜入地下作坊的见闻。她语气平静，条理清晰，末了道：
“李县尉，此事有三害。”
“第一，伪劣脂膏以次充好，用劣质猪油、矿物颜料、廉价香粉勾兑，环境肮脏，致人肌肤溃烂，是为害人健康。”
“第二，冒用正铺标记，以极廉价格倾销，扰乱市易秩序，败坏正铺声誉，是为害商。”
“第三——”她顿了顿，声音微沉，“那作坊管事亲口说，他们东家‘上头有人’，出了事也有人兜着。若此言为真，则背后必有官吏庇护，纵容伪劣之物流入市井，是为害政。”
李茂听完，沉默片刻。
他办案多年，这类造假售假的案子见过不少，多是罚没货物、打几个板子了事。但像裴琉璃这样，一个高门贵妇亲自乔装查访、拿到确凿证据、又直接报官的，却是头一回。
“裴夫人。”他缓缓开口，“你所说之事，本官已明白。不过……这造假作坊在平康坊，那里鱼龙混杂，背景盘根错节。即便查封了这家，明日可能又冒出另一家。再者，你所说的‘上头有人’……”
他停住，意思很明显：若无确凿证据指向某个官员，这话最好别说。
裴琉璃微微一笑：“李县尉顾虑，妾身明白。妾身今日前来，并非要县尉立即抓人封铺——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写好的文书，推过去。
“这是妾身拟的‘协力整治市易伪劣陈情书’。妾身愿以琉璃阁之名，配合县衙查处伪劣脂粉。具体有三：第一，琉璃阁可提供真品样本、防伪标记细节，供衙役比对查验；第二，妾身已命铺子张贴告示，凡购到假货的百姓，可持假货至县衙报案，琉璃阁愿承担查验之责；第三——”
她目光清亮：“妾身愿捐钱五百贯，设立‘市易伪劣举报赏金’，凡举报造假作坊并经查实者，赏钱十贯。此赏金由县衙代管发放，琉璃阁只出钱，不问谁举报、举报了谁。”
李茂眼睛一亮。
这法子妙。既避开了直接与“上头有人”的势力冲突，又发动了民间力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造假作坊的雇工、邻居，乃至竞争对手，都可能成为眼线。
而且裴琉璃将赏金交给县衙发放，既显光明磊落，又给了县衙主动权——功劳是县衙的，她只出钱出力。
“裴夫人思虑周全。”李茂语气郑重了许多，“只是……夫人一介女流，如此抛头露面处理此事，恐惹非议。”
裴琉璃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坦然，还有四分不容置疑的锐气。
“李县尉，妾身经营铺子，本就抛头露面。长安城议论妾身的，还少么？”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妾身以为，妇人守在内宅相夫教子是本分，但若遇事只会哭诉求助，才是真真丢了体面。今日假货伤的是丫鬟的脸，明日就可能伤到哪位千金小姐，后日或许就流进宫闱——到那时，追查起来，平康坊那些作坊，县衙管是不管？”
她放下茶盏，声音清晰：“既迟早要管，不如趁早。妾身愿做这个出头的椽子，县尉只需依法行事便是。功劳是县衙的，非议——妾身担着。”
李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妇人，忽然明白为何她能以继母身份镇住裴府、又能将琉璃阁经营得风生水起了。
有胆识，有谋略，更有担当。
“好。”李茂起身，拱手，“夫人既有此心，本官岂能推诿？此事，长安县衙接下了。请夫人将证据留下，三日内，本官必有动作。”
“多谢县尉。”裴琉璃起身还礼，“另有一事——查案时，可否请县尉暂勿提及琉璃阁？只说县衙接到匿名举报告发，例行查验。如此，既能保全妾身铺子名声，也能让那背后之人放松警惕。”
李茂点头：“夫人考虑周到。”
离开县衙时，已是日影西斜。
青黛扶着裴琉璃上马车，忍不住小声问：“夫人，捐五百贯……是不是太多了？铺子年关结余也就这些……”
裴琉璃靠进车壁，揉了揉眉心。
“青黛，钱能再赚，招牌砸了就难立了。”她闭目养神，“何况，这五百贯买的不只是整治假货，还有长安县尉的一个人情，以及全城百姓对琉璃阁的信任——这笔买卖，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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