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冬藏账本——私田产出与家庭生存的平衡
霜降的白霜裹着晨雾落下来时,伯夏正踩着木梯往粮仓顶爬。梯子是五年前用公田边那棵枯老的槐树枝改的,第三阶木头上有道深凹的印子——去年秋收扛粟子麻袋时踩的,当时麻袋绳磨破了掌心,血滴在木头上,如今成了颗深褐的小点,比粮仓墙根的草籽还牢实。他扶着梯子往下看,婆娘正蹲在粮仓门口翻晒艾草,青灰色的艾绒沾了霜,被她用竹耙一划,簌簌落进竹筐:得趁霜没化透晒,不然呛不走老鼠。她的声音裹在雾里,带着点含糊的暖,竹耙齿上还挂着片干枯的艾叶,是今早从洹水岸边的老艾丛里割的——那片艾丛是伯夏的爷爷栽的,说是守着粮仓,虫鼠不犯。前阵子粮仓墙角发现过几粒咬碎的粟壳,婆娘夜里总睡不着,天不亮就挎着竹篮去割艾,回来时裤脚沾了洹水的湿泥,鞋帮上还挂着水边的芦苇絮。
粮仓是半地下式的,下三级台阶才到门口。台阶边缘被几代人的鞋底磨得发亮,最底下那级缺了个角——十年前伯夏的爹扛着新收的麦捆踩塌的,后来用公田的胶泥补了,泥里还掺了把麦壳,爹当时蹲在台阶上抹泥时说:让台阶认认粮食的气,往后就结实了。补完那天,爹还拿稻草捆了块青石压在上面,压了整半个月,直到胶泥彻底干透,踩上去再没响。进门时先撞着鼻尖的是粟米的甜香,混着艾草的苦气,还有点陶瓮的土腥,这味道伯夏记了半辈子——小时候跟着爷爷进粮仓,爷爷总用粗糙的手掌拍他后脑勺:安稳味,闻着心不慌,比邑君的铜铃还管用。那会儿他总偷摸抓把粟子塞兜里,跑到粮仓外的老槐树下嚼,粟子的脆香混着槐花香,是他记里最清的甜。
左侧墙根下,五瓮粟米排得像公田的田垄般齐整。瓮口都用麻布盖着,压着青石,最左那瓮的麻布上绣着个歪字,是婆娘去年眼疾没好时绣的。红麻线歪歪扭扭爬在麻布上,针脚里还沾着点血——她绣这字时扎破了三次手指,当时用布裹着指尖咬着牙说:种子得有记号,混了口粮,来年土地就不认了。那阵子她眼疾犯得厉害,看东西总眯着眼,绣一针得凑到麻布跟前瞅半天,夜里还借着灶膛的火光接着绣,说种子不标清楚,开春下种时慌了神,一季收成就悬了。伯夏伸手揭开麻布,粟米颗颗滚圆,金黄金黄的,是他和婆娘用竹筛过了三遍的。竹筛是前年从货郎那换的,细竹条编的,网眼匀净,半瘪的粟子漏下去时响,像春蚕啃桑叶。过筛时得蹲在粮仓门口的石板上,风一吹粟糠就飘,婆娘总用麻布挡在他脸前,自己迎着风扒拉粟子,头发上落了层白糠,看着像添了些白头发。
去年他图省事,留了把半瘪的混进去,开春种在私田南坡,出苗稀稀拉拉的,比别家的苗矮半截,叶尖还发枯。里正蹲在苗垄边抓着土往指尖捻,土沫子从指缝漏下来:你糊弄种子,种子就糊弄苗,土地最实在。最后罚他在公田多除了七天草,那七天看着别家收工往家走,他攥着锄头把直冒汗——公田的草比私田的密,沾着露水时更沉,每除一垄,腰杆都像被石碾碾过。有天傍晚收工晚,回家时撞见小女儿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他,手里攥着块粗糠饼,饼子被捏得发软,她说娘让我等爹,怕爹饿,他嚼着饼子,嘴里发苦,心里更苦——自那以后,过筛时哪怕蹲得腿麻,也绝不敢再混半颗瘪粟子。
私田的地按邑君的规矩分的,每户三亩,肥瘦搭着来。伯夏家两块私田:洹水南岸那亩是黑油土,攥一把能挤出油,保水;坡上那亩是黄土,掺着细沙,耐旱。三年前他犯过傻——邻村有个走脚的货郎说两季能多收三成,他就信了,在两块地都种了春粟秋麦。结果第二年黑油土板结得耒耜都凿不动,用锄头刨时响,像刨在石头上;黄土坡更是露出白茬,风一吹就起沙,迷得人睁不开眼。有次刮大风,黄沙卷着碎麦秆扑进家门,婆娘正晒粟子,忙用麻布盖,结果还是落了层沙,筛了好几遍才清干净。
里正扛着锄头来瞧时,蹲在地里捏碎土块,捏了半天捏不碎,扔在地上:土地像人,得歇着。你爷爷那辈,上田种一季歇一季,地里的蚯蚓都比别家多。里正还扒开自家私田的土给伯夏看,土里蚯蚓钻来钻去,土都是松松的。现在伯夏学乖了:黑油土种两季就歇一季,撒上野豌豆——这豆子是爹传的土法子,不用管,自己能长,藤蔓爬在地上能盖着土地防沙,根上结的小疙瘩还能肥地。去年秋里他在歇着的黑油土里挖野豌豆根,一锄头下去翻出三条蚯蚓,窜得欢实,里正正好路过,拍着他肩膀笑:这才是养地的样子。
坡上的黄土更金贵,只种一季粟,收完就让它闲着,婆娘会把公田除的杂草堆在上面,沤成肥。杂草沤肥得选背阴的地,先铺层土,再堆杂草,撒点粟糠,又盖层土,一层一层码起来,最后用泥封上。婆娘每三天要去翻一次,怕里面闷得太实不发酵,翻的时候得用木叉,叉齿陷进杂草堆里,一使劲就冒出股热乎气,带着草腐烂的腥气。杂草沤透了是黑褐色的,软乎乎的,拌在黄土里,能让土松快不少。去年他试着在黄土里掺了些,今年粟苗长得比往年高半尺,谷穗也沉,割谷时一穗穗往下坠,镰刀都得攥紧了才不至于割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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