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礼崩乐坏下的名分之争:从“伯禽受封”看贵族命名的权力编码与平民生存的名分依托
一、青铜铭文中的命名秩序:贵族“名”与“字”的双重权力隐喻
西周初年的青铜礼器上,镌刻着一套精密的命名体系,这套体系并非单纯的称谓符号,而是贵族身份等级与权力边界的具象化表达。1975年出土于陕西扶风的“墙盘”铭文,记载了微氏家族七代人的世系名号,从第一代“烈祖”到第七代“墙”,每一代的命名都遵循“族氏+排行+德行”的三重结构——“烈祖”以“烈”彰显开国之功,“乙祖”以“乙”标注宗法排行,“亚祖祖辛”则以“亚”明确定位宗族分支的次级地位。这种命名逻辑,本质是将贵族个体精准嵌入宗族血脉与政治体系的双重坐标,让“名”成为权力传承的“活契约”。
鲁公伯禽的命名更具代表性。《左传·定公四年》载伯禽受封于鲁时,周成王赐其“殷民六族”,并命其“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伯禽之名中的“伯”,并非简单的“长子”排行,而是周王室赋予的“方伯”之权的象征——“伯者,长也,言为诸侯之长”(《白虎通义·爵》)。其字“禽父”,则以“父”字强化宗法伦理中的父权权威,与“伯”字形成“政治权力+宗法权力”的命名闭环。这种命名方式,让贵族的“名”与“字”成为权力的“说明书”,既昭示着对周王室的从属关系,又明确了对封国内部贵族与平民的统领资格。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西周中期的“师永盂”铭文,铭文中记载贵族“师永”受周王赏赐“田于炎”,其命名中的“师”字直接标注官职,“永”为私名,这种“官职+私名”的结构,反映出西周中后期官僚体系完善后,贵族命名从“宗法本位”向“政职本位”的微妙转向。但无论如何变化,贵族命名始终围绕“权力归属”这一核心,每一个字都是一张无形的“身份证书”,划定着与其他贵族、乃至平民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二、甲骨卜辞与简牍中的平民称谓:“氏”的缺失与“名”的生存依附
与贵族精密的命名体系不同,西周时期平民的“名”更像是一种“生存标记”,而非“身份符号”。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大量出现“众”“臣”“妾”“仆”等集体称谓,个体平民的私名极为罕见,仅在涉及“祭祀”“贡赋”等事务时,才会出现“羌甲”“羌乙”这类以“族属+天干”构成的简单名号——“羌”标明其为羌人战俘后裔,“甲”“乙”则是便于管理的编号式命名。这种命名方式,本质是将平民个体消解在“族群”或“依附关系”的集体概念中,其“名”的功能不是彰显个性,而是方便贵族对劳动力的统计与支配。
西周中期的“散氏盘”铭文,记载了贵族散氏与矢氏之间的土地纠纷,铭文中提到“凡属散氏有司:司土、司马、司工、宰、司徒、人、有司”,其中的“人”即指平民阶层,他们被笼统地归为“有司”的管辖对象,却没有任何个体私名被记录。这种“集体无名”的状态,恰恰凸显了平民在西周社会结构中的“名分缺失”——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氏”(贵族宗族的标志),也没有能与权力挂钩的“字”,其“名”的存在与否,完全取决于是否被纳入贵族的管理体系。
陕西周原出土的西周晚期简牍中,有一则关于“刍牧”(负责放牧的平民)的记载:“刍丙、刍丁,凡二人,月受粟二石”。这里的“刍丙”“刍丁”,以“职业(刍)+编号(丙、丁)”构成名号,与甲骨卜辞中的平民称谓逻辑一脉相承。对平民而言,“名”不是身份的荣耀,而是生存的“凭证”——只有被贵族赋予一个简单的标记,他们才能获得在土地上劳作、领取口粮的资格。这种“命名依附”,本质是贵族与平民之间“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微观体现:贵族用“名”来定义权力,平民则用“名”来确认生存。
三、礼崩乐坏之际的命名异动:贵族“僭名”与平民“求名”的共生张力
西周晚期至春秋初年,随着“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的格局形成,传统的命名秩序开始出现裂痕,这种裂痕恰恰成为观察贵族与平民共生关系变化的重要窗口。《左传·隐公八年》记载,鲁国大夫众仲总结西周命名之礼时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但此时,这套规则已被打破——郑国大夫祭仲为其子命名“祭足”,“足”字本为谦称,却被用于大夫之子,暗含对传统等级命名的挑战;晋国公子重耳流亡期间,曾被农夫“进土块”羞辱,农夫虽未留下姓名,却敢以“土块”象征土地,向贵族表达“土地归属”的质疑,这种行为背后,是平民对“名分”意识的朦胧觉醒。
最具代表性的是“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共叔段作为郑庄公的弟弟,其命名中的“段”本为“排行+私名”的常规结构,但他却“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左传·隐公元年》)。“大叔”之“大”,本应属于嫡长子,共叔段却强行使用,这种“僭名”行为,本质是贵族内部权力争夺在命名领域的延伸。而郑庄公对共叔段的纵容与最终镇压,表面是兄弟之争,实则是维护传统命名秩序背后的权力结构。在这场纷争中,平民的角色看似边缘——“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京邑的平民选择背叛共叔段,实则是基于对“正统名分”的本能认可:共叔段的“僭名”打破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秩序,而郑庄公的“讨逆”则维护了他们熟悉的生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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