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沉香车轻晃，檐角铜铃细响，像一滴滴水落入静夜。卯时三刻，长安城春鼓尚在远处低回，永崇坊崔府却已灯火通明。府门外，两列龙旗猎猎，朱轮车前的绯缨随风扬起，映得晨光也带了三分血色。
车中，崔昭霍然睁眼。额角冷汗未干，她怔怔望着车顶那一小片鎏金雕花，呼吸里满是沉水香和冰片混杂的凉。半晌，她伸手去摸自己——指尖触到织金飞鸟锦裙细密的纹路，胸口处以海水江崖纹收边，一寸一金的华贵。再抬眼，透过纱窗，朱漆铜钉的城门缓缓逼近，金色日轮正从垛口跃出，像一枚烧红的铜钱。
她不是崔昭，或者说，她不止是崔昭。昨夜，她还在二十一世纪图书馆的冷白光下翻《旧唐书》，指尖沾了复印纸的墨粉；再睁眼，贞观十年的晨鼓已擂进耳膜。史书对清河崔氏女的记载只有淡淡一句：“早卒，未留只言片语。”如今，她成了那句空白处的墨痕，成了被史官轻轻带过的“早卒”之人。
没有系统，没有提示音，只有脑子里塞满的《贞观政要》《唐六典》和尚未答辩的博士论文《唐代储权博弈》。她甚至能背出永崇坊到延喜门的步数，却背不出此刻该摆出何种表情。车外，婢女青芜轻声提醒：“贵主，该用药了。”
帘子掀开一线，一碗琥珀色药汁递进来，桂枝的辛甜裹着酒气。汤面上浮着一粒深褐色丸药，指甲盖大小，滚圆如豆。崔昭低头，鼻尖掠过一缕极淡的麻苦——乌头碱。她前世在实验室里见过提纯后的晶体，0.2毫克即可引发室颤。原主心悸宿疾，日日以镇心丸续命，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慢性的毒鼎。
她抬手，指尖轻弹，药丸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案头错金小香炉。“噗”地一声，火星四溅，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像谁在暗中打了个信号。
“青芜，”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初醒的沙哑，“把昨日魏王府送来的礼单拿来。”青芜领命而去，裙摆扫过车辕，带出细碎环佩声。崔昭阖目，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澄明——她已把原主的十三年记忆尽数理顺。
魏王李泰，太宗第四子，宠冠诸王。史载其“腰腹洪大，趋拜稍难”，却擅文辞，好宾客，暗结山东士族。清河崔氏，五姓七家之首，嫡女崔昭，年十三，先帝赐封“郡夫人”，即日进宫做太子伴读。表面是恩典，实为棋子——魏王若想染指储位，需先剪除太子羽翼，而联姻世家是最短的那把刀。
礼单厚厚一册，檀皮封面，泥金题签。崔昭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夹着一张花笺，蜀中薛涛纸，压印隐起水波纹。魏王亲笔，行草潇洒：“千秋宴，愿与卿共舞。”落款一方小印，朱文“青雀”二字，笔意纤柔，像一尾鲤。
她把花笺凑近烛芯，火苗舔上鲤尾，纸灰翻飞，如黑蝶振翅。灰烬落在案几，她抬手拂去，指尖沾了一点余温。车外，青芜轻声回禀：“夫人问贵主，可要更衣？”
“不必。”崔昭拢了拢鬓边碎发，“告诉母亲，我要带《女则》入宫。”
崔府正堂，崔母倚在沉香榻上，面色苍白如蜡。她早年产育亏损，又逢崔昭之父战死辽东，病骨支离，却强撑起身，从枕下摸出一册手抄《女则》。纸页泛黄，边角卷翘，显是翻过多遍。她颤抖的手指抚过封面，声音低而急：“后宫如战场，我儿自保为上。”
崔昭跪于榻前，替母亲掖好被角。她闻到母亲衣襟上的药味，苦而涩，像秋末的霜。她轻声应：“阿娘放心，我会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离入宫还有半个时辰。崔昭做了三件事：
其一，她唤来家僮崔砚，低声吩咐：“把西厢房那只紫檀箱抬去后院，连箱带信，尽数烧灰。”箱中是原主与魏王府往来书信，字字句句皆是把柄。火舌舔上箱角时，她站在廊下，看青烟升上灰白的天，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其二，她回到闺阁，以银簪挑破左手中指。血珠滚落，在《女则》扉页晕开三点暗红。她提笔蘸血，写下“三不”——不动情，不涉政，不改史。字迹瘦硬，如刀刻斧凿。最后一笔收势极重，血点飞溅，像谁在史书上按了个指印。
其三，她从妆奁底层摸出一枚雕鹰玉佩。玉质温润，鹰目以黑曜石嵌成，羽翼舒展处隐刻“昭”字篆体。这是原主父亲崔嵬的遗物，昔年随太宗征高句丽，以鹰旗为号。她将它塞进贴身荷囊，系紧抽绳，玉佩贴着心口，冰凉而沉。
辰时，宫门开启。崔昭踏出崔府门槛，晨光已大盛，照得她额间花钿如碎金。她抬头，望见天边一线金红，像有人用剑划开了夜的皮囊。车轮辘辘，驶向大明宫。她没有回头。
长街两侧，百姓跪伏，山呼“郡夫人”。崔昭端坐车内，脊背笔直。她想起论文里写过：贞观十年，太子李承乾尚未跛足，魏王李泰尚未就藩，高宗李治尚在襁褓，而她自己，正驶向那场名为“伴读”的棋局。
车轮碾过青砖，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谁在低声数数。崔昭阖目，指尖摩挲着《女则》扉页未干的血字。她在心里对二十一世纪的自己告别——
“从现在起，我是贞观十年的崔昭。”
“史书无载，我便自己写。”
车帘外，大明宫的丹凤门缓缓开启，朱红宫墙如血，金瓦如焰。晨光倾泻而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系统小六体贴地把自己降到“非必须不打扰”的频率，只为让那明全情沉浸。
“可为什么一到古代，我用的都是‘穿越者’的身体？”那明不解。
“不喜欢吗？”小六的声音带着笑意，“满级账号才玩得爽啊。现代人回到古代自带的信息差，本身就像开了金手指，刺激又上瘾。况且如今大家都怕‘陌生穿越’，感觉像被拐卖到异乡，申请注销的号越来越多，空壳自然也就多了——刚好给你顶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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