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天短得像一声叹息,几场疾雨过后,空气中残存的暑热便被冲刷干净,转而渗入一种沁骨的、带着水汽的阴凉。校园里的紫荆开得喧闹,紫红的花瓣落了一地,又被勤快的校工扫去,露出湿漉漉的水泥路面。林晚换上了母亲用旧棉袄改的夹衣,混在一众“的确良”外套和崭新毛衣中,显得有些突兀,却也自有一种厚实的妥帖。
专业课程逐渐深入,不再只是浮光掠影的概念介绍。《会计学基础》开课了。教这门课的是个一丝不苟的中年女老师,姓严,板书永远工整得像印刷体,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她从“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这个基本等式讲起,然后是最基础的账簿格式、借贷记账法。许多同学对着那些“借方”、“贷方”的术语和丁字账格式皱眉头,觉得枯燥无比。
林晚最初也有些茫然。但当她强迫自己将那些抽象的“资产”、“负债”与自己熟悉的事物对应时,某种奇特的联系产生了。晚秀坊的绣品、丝线、绸缎是“存货”,家里的缝纫机、绣架是“固定资产”,父母从信用社借来应急的小额贷款是“负债”,而每个月辛苦经营所得、除去成本和开销后攒下的那点微薄结余,或许就是“所有者权益”的缓慢增长?那些看似冰冷的借贷符号和平衡等式,忽然间与她从小目睹的父母日夜操劳、精打细算的生活重叠起来,变得可以触摸、可以理解。
一次课后作业是编制简单的会计分录。题目是虚构的“红星商店”某月的几笔业务。林晚做完后,忍不住在作业纸背面,用铅笔尝试着为晚秀坊最近一个月她知道的几笔收支(父亲信里提过)也画了简陋的丁字账。当最后那个小小的、代表盈余的数字,通过她自己设定的借贷规则推算出来,并与父亲信中说“略有盈余”对得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掌控感掠过心头。原来,家里那些看似琐碎零乱的进进出出,可以用如此条理分明的方式呈现和追溯。她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种能帮助父亲把账目看得更清楚、心里更有底的工具。
《管理学原理》进入了“计划”与“决策”章节。老师讲到“SWOT分析”(优势、劣势、机会、威胁)模型,用于评估组织内外部环境。课堂上列举的例子是国营工厂或大型企业。林晚听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为晚秀坊做起了分析:优势(S)是母亲精湛独特的技艺、家族的传承口碑、《青河春晓》的获奖声誉;劣势(W)是规模小、资金有限、销售渠道狭窄、父亲一人管理精力有限;机会(O)是外部开始关注传统文化、华艺这类资本介入可能带来资源(尽管需要警惕)、自己在外求学可能带来的新视野和信息;威胁(T)是胡美凤代表的保守势力挤压、机器印花品对纯手工的冲击、潜在的技术失传风险……
这个粗糙的、完全出于自发思考的分析,让她对晚秀坊的处境有了更立体、也更严峻的认识。优势和机会固然存在,但劣势和威胁如影随形,且更贴近地面。这让她在给父亲回信时,除了惯常的问候和报平安,开始尝试用更结构化的方式,分享一些课堂所得。
“……爸,最近学记账,有种方法叫借贷记账法,虽繁琐,但条理清楚。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把店里大的进出,按‘收’、‘支’、‘存’简单分类记下,每月底看看,哪项花销多了,哪项收入稳当,心里更有数。我画了个简表样子附在后面,您看看是否明白,若觉得有用,不妨试试,刚开始可能不惯……”
“……另,课堂上讲到分析处境,可从几方面看:咱家手艺好、有名声,这是长处;但本钱小、销路窄、您一人太累,这是短处。外头现在有人看重老手艺(如华艺),也有政策鼓励(文化馆),这是外头的机会;但像胡老师那样不乐见咱们好的,还有机器货便宜冲击,这是外头的难处。长短、机会难处,都得时时掂量,才好做决定。这些道理浅,但系统想想,或能少些盲目。”
她知道,父亲未必能完全理解这些来自课堂的名词和框架,但她希望这种不同的思考角度,能像一颗投入水中的小石子,哪怕只激起微澜,也能让父亲在应对纷繁事务时,多一个参照的维度。
家书成了她连接理论与现实、课堂与家乡的最重要纽带。每一封回信,她都写得格外认真,不仅报告学业(略去困难,强调进展和有趣见闻),询问家事,更开始有意识地将所学所感,用最平实的语言“翻译”成对家里可能有用的信息或建议。她附上自己整理的《常用英语单词分类表(与商贸、工艺相关部分)》,想着或许将来用得上;她抄录报纸上看到的、关于某地传统工艺与旅游结合取得效益的简短报道;她甚至根据记忆和图书馆查到的零星资料,画了几幅简单的、标注着尺寸和功能的绣架改良草图,想着也许能减轻母亲长期俯身劳作的颈椎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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