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记·万家灯》终究是印出来了,带着油墨未干的气味,悄悄流向了北平城的各个角落。
文章依旧保持着贾玉振那细致到骨子里的笔法,没直接指摘时局一个字。
他只描摹日头落山后,一根细绳轻轻一扯,满屋霎时亮堂如昼(电灯);街巷转角,立着“不烧油的长明灯”(路灯),温柔地替夜归人镀上一层暖光,照清前路,也照散阴影。
他写老人如何就着这光,眯起眼也能看清孙子的功课本上工整的字迹;写晚归的苦力,脚步不再因黑暗而迟疑踉跄;
写整座城如何在连绵的灯火里,透出一种与白日喧嚣不同的、沉静而安稳的生机。
这篇看似只谈“照亮”的文章,引起的波澜,却比《明日食单》任何一篇都要深,都要猛。
它出现在一个太过黑暗的时刻,像一根刺,扎进了无数人麻木或隐痛的心。
前线,战壕积着泥水,硝烟味混杂着血腥气。一份被无数双手摸得毛了边、沾着泥渍的《北平时报》,在疲惫的士兵手里默默传递。一个脸上稚气未脱、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兵,借着篝火摇曳的光,吃力地、一字一顿地读者《万家灯》。
读到“那光,不是烽火,不是警报,只是寻常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等人回家的暖意,是告诉你,这世上总有个地方,亮着灯,温着饭,惦记着你”时,他猛地抬起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污。
他对着旁边默默抽着旱烟、满脸皱纹如沟壑的老兵,带着哭腔说:“班长,我娘……我娘眼神不好,夜里做活计总凑到油灯跟前,熏得直咳嗽……要是,要是咱老家晚上,也能有这么亮堂的、不呛人的灯……”
那老兵闷头咂巴着烟袋,火星在昏暗中明灭。浑浊的老眼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好久,久到小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极慢、极重地吐出长长一口烟气,哑着嗓子,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抠出来:“所以……得更玩命地打。咱这代人把血流干,把鬼子碾碎,或许……咱孙子的孙子,就能活在……活在贾先生写的这‘亮堂夜’里,能看见他娘纳鞋底不费眼。”
这无声的惊雷,同样震动了远在重庆的幽深官邸。
一位身着简朴戎装、不怒自威的老者,于静谧的书房中,就着台灯,正逐字逐句阅读机要部门紧急送呈的《安家记》剪报,尤其是新篇《万家灯》。
他读得异常仔细,手指时而在一行字下轻轻划过——“光之所及,魑魅遁形”、“民心所向,即为光明”。
良久,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对肃立一旁的亲信幕僚长长喟叹:“此子笔锋,看似柔软,实则……内含乾坤啊!不谈主义,不涉党争,只绘民生愿景,可言辞之间,家国之思、兴替之慨,沛然莫之能御。
这‘万家灯’,照亮的岂止是街巷阡陌?分明是在点燃我民族心头殆尽的希望之火!
若四万万人心中皆有一盏不灭的灯,知何者为家,何者为国,何者为未来……则倭寇何足惧?国运何愁不昌?”
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深邃,下令道:“详加查访,这个贾玉振,究竟是何等样人。若确系心怀家国、清白无私的读书种子……值此非常之时,或可善加引导,以为国用。
至少,”他语气转厉,“绝不能让党内那些只知倾轧、不识大体的蠢货,或是外敌的魍魉伎俩,轻易掐灭了这点于黑暗中挣扎求存的心火!”
然而,来自云端的些许赏识,如同远水,解不了近在咫尺的渴,更扑不灭已经烧到脚下的火。
北平,日本特务机关,气氛肃杀。
影佐祯昭面前摊开着翻译过来的《万家灯》,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突然,他一把将文稿狠狠摔在墙上,纸页纷飞。
“八嘎牙路!”他低吼,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路灯?不夜的城?他描绘的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家’,而是一个有秩序、有公共福祉、民众心怀希望的现代社会的蓝图!
这是在挖‘大东亚共荣’的墙角!是在告诉支那人,他们失去的是什么,又该向谁讨还!
这个人,贾玉振,他的危险性,远超我们之前的评估!他的笔,比枪炮更可怕!”
他猛地转身,对垂首肃立的副官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先前的手段太温和了。通知‘菊机关’,‘黑鸦’计划提前启动,最高优先级!
我要看到结果,立刻!马上! 不惜任何代价,让这支笔,永远沉默!”
几乎同一时间,国民党北平市党部,那间总是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阴谋气息的办公室。
脸色苍白的科长面前,除了那份《北平时报》,还摊着几封笔迹各异、内容却大同小异的“匿名检举信”,言之凿凿指控贾玉振“受共党指使”、“散播失败主义”、“秘密接受境外资助”。
他慢条斯理地用裁纸刀修着指甲,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民心?希望之火?呵……不识时务,便是取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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