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的涟漪很快散去,但水下的暗流却开始涌动。
《七月》杂志的审查绞索越收越紧,胡风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冷峻:
贾玉振又有两篇《安家记·践行录》被扣押,理由从模糊的“易生歧义”升级为直白的“内容不合时宜,有误导之嫌”。
“他们不是怕你写‘未来’,是怕你写的‘未来’太具体,衬得他们许诺的‘将来’像个空壳!”
胡风在狭小的阁楼里踱步,像一头被困的怒狮,“他们要把你的声音,重新塞回瓶子里!”
贾玉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粘稠如粥的雾霭,指尖冰凉。
那堵无形的墙,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合拢,不仅要窒息他的笔,更要将他描绘的“星火”扑灭在萌芽状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陶行之先生却像一道穿云而下的阳光,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提议。
“玉振,莫要做困兽之斗!”陶先生步履轻快,眼中闪着久违的锐光,“杂志的路子窄了,我们就把天捅个窟窿!
‘中华职业教育社’和‘中国青年记者学会’要联手办一个大型系列讲座,就叫‘抗战建国与青年使命’,他们点名要你做核心主讲,就讲你的《未来之书》与《安家记》!
地点,定在国泰大戏院!”
国泰大戏院!那个能装下上千人、象征着山城文化地标的地方!
贾玉振的心脏像被重锤擂击,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
这意味着,他的声音将挣脱所有纸面的桎梏,如同瀑布般直接倾泻进上千人的耳中与心里!
但这也意味着,他将自己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暴露在所有明暗目光的审视与狙击之下。
“这……太冒险了!”苏婉清失声道,脸色发白,“玉振,现在多少眼睛盯着你……”
“险?”陶先生截断她的话,目光如炬,“婉清,玉振的笔,难道只配在老鼠啃咬的故纸堆里生存吗?他的思想,难道只该在小圈子里窃窃私语吗?
不!它应该像战鼓,像惊雷,去震醒更多装睡的人,去点燃更多快要熄灭的心!
国泰大戏院就是最好的扩音器!难道因为怕摔跤,就永远不学走路?
因为怕寒风,就永远躲在屋里?”
贾玉振抬起头,窗外的雾气似乎被陶先生话语中的热量驱散了些许。
他想起了战壕里王排长那封沾血的信,想起了杨秀芹带来的、那些在生死线上传诵他诗句的战士,想起了废墟上傲然挺立的“雏菊”。
他的声音,从来就不只属于他自己。
一股滚烫的、近乎悲壮的血气冲上头顶。
他推开椅子,站得笔直,声音干涩却斩钉截铁:“我去!”
消息像野火般席卷山城。“《未来之书》作者贾玉振国泰演讲”的海报一夜之间覆盖了大街小巷的断壁残垣。
领票处排起蜿蜒长龙,门票顷刻告罄。
演讲当天,国泰大戏院内外人潮汹涌,座无虚席,走廊、过道、甚至窗台都挤满了亢奋的年轻面孔。
空气中电流滋滋作响,混合着油墨、汗水与一种历史正在被见证的颤栗感。
后台,贾玉振透过幕布缝隙,看到那片黑压压的、涌动着生命力的海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千人的期待吸入肺腑。
苏婉清为他最后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长衫下摆,杨秀芹站在阴影里,对他默默点了点头,手不经意地按在腰间。
贾玉振捏紧那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提纲,稳步走上光芒汇聚的舞台。
灯光刺目,全场瞬间屏息。
“诸位朋友,同胞,”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开,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今天站在这里,我不想讲什么高深的主义,只想问大家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的轰炸、逃亡、饥饿和牺牲?”
台下死寂,上千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为了夺回土地?为了血洗耻辱?都对。但归根结底,我们是为了——回家。”
他停顿,让这两个字在寂静中回荡,“回到一个不用天天躲警报、孩子能安心读书、锅里总有热饭、夜里能有亮光的‘家’!
这个‘家’,就是我的《安家记》里,一点一点想要拼凑出来的样子!”
他没有控诉,没有嘶喊,只是用带着痛楚与热望的语调,将“明日食单”的温暖、“安家记”的宁静、“未来之书”的壮阔,像一幅长卷缓缓铺陈在众人眼前。
他讲流亡路上对一碗热粥的渴望,讲重庆人在弹坑边抢种菜苗的狠劲,讲那位排长对“亮堂夜”近乎执拗的想象。
“有人说,这是痴人说梦,是空中楼阁!”
贾玉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可如果连梦都不敢做,人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如果没有对更好家园的想望,我们的祖先何必筚路蓝缕,开辟山河?
今日我们每一滴血,每一滴汗,不就是在为这个看似遥远的‘梦’铺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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