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远的赠书还在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川南陈乡绅的信件尚在回复之中,王墨水来自沦陷区的密报带来的激荡还未完全平复,另一股全新的、带着异域气息的风,吹进了七星岗的阁楼。
经过胡风数轮谨慎的接触与背景核查,那位名为玛丽·温斯洛的美国女记者,终于获得了面见贾玉振的许可。
会面地点没有选在喧闹的茶馆或敏感的报馆,而是在希望基金旗下、位置相对僻静的一处夜校教室。
这里既有生活的痕迹,又带着求知的氛围,符合玛丽希望看到的“真实”。
玛丽·温斯洛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利落的卡其布裤装,金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而充满好奇。
她带着一名沉默寡言的中年华人翻译,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中文竟带着几分生硬却清晰的腔调。
“贾先生,苏女士,非常感谢你们愿意接受采访。”玛丽开门见山,没有过多的寒暄,她拿出笔记本和钢笔,
“我在美国读过斯诺先生的《红星照耀中国》,他对贵国西北角的报道令人印象深刻。而您,贾先生,您和您的‘希望基金’,似乎在另一个维度,展现了战争中的中国。”
贾玉振微微一笑,没有接“另一个维度”的话茬,而是指了指教室墙壁上贴着的《我们的脚印》栏目剪报、孩子们稚嫩的识字作业,以及角落里堆放的一些工坊半成品。
“温斯洛女士,这里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普通中国人如何在战火中挣扎求存,并试图为自己和后代创造一点点微光的故事。您感兴趣的真实,或许就在这里。”
玛丽的目光立刻被墙上的内容吸引。
她仔细阅读着《我们的脚印》中女工们朴实无华的话语,端详着苏婉清那组《她们的手》的画作,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与动容。
“不可思议……”她低声对翻译说了一句,随即转向贾玉振,“贾先生,在美国,很多人通过官方渠道了解到的中国抗战,是军队的调动、战役的得失、外交的博弈。
但您这里展现的,是一种……源自社会底层的、顽强的生命力。这种力量,似乎比任何武器都更难以被摧毁?”
“国家的脊梁,不仅在于前线将士的英勇,也在于后方每一个普通人的坚韧。”贾玉振平静地回答,
“我们失去了一些城市,一些土地,但只要这种求生的意志、这种对更好生活的渴望没有熄灭,这个民族就永远不会被真正征服。《不屈的翅膀》唱的,就是这种精神。”
他带着玛丽参观了隔壁的制皂工坊。
妇女们正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皂角和油脂混合的气味。
贾玉振没有过多解释原理,只是指着那些收集来的、经过处理的废弃油脂,和女工们灵巧的双手。
“看,她们正在将别人眼中的‘废物’,变成洁净自身、补贴家用的‘希望’。
这不仅仅是生产一块肥皂,这是她们在夺回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掌控权。”
玛丽认真地观察着,不时在本子上快速记录,或用她随身携带的小相机(在征得同意后)拍下一些不涉及正脸的场景。
她看到女工们虽然衣着简朴,但眼神专注,彼此间有时还会低声交流几句,甚至传来轻轻的笑声。
这与她想象中战时后方的悲惨与麻木截然不同。
回到夜校教室,玛丽的提问变得更加深入。
“贾先生,您的《未来之书》描绘了战后的蓝图,但现实中,贵国政府似乎对您这样的民间行动抱有相当的……警惕?
您如何看待这种矛盾?您认为您所倡导的这一切,在中国有实现的土壤吗?”
这是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胡风在一旁微微蹙眉。
贾玉振沉吟片刻,答道:“一个健康的肌体,既需要骨骼(政府与军队),也需要血肉(社会与民众)。我们所做的,是试图让血肉更丰满,更有活力。这并非对抗,而是补充与滋养。至于土壤……”
他拿起一本《平民千字文》,“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历经苦难,却始终未曾放弃对‘安居乐业’的向往。这向往,就是最肥沃的土壤。
我们所做的,不过是顺应这片土壤的需求,播下一些或许能生根发芽的种子。
能否长成参天大树,取决于时代的风雨,也取决于我们持续的努力,以及……更多人的觉醒与加入。”
他没有直接批评政府,而是巧妙地将其置于“骨骼”的位置,强调了民间“血肉”的重要性,既回答了问题,又避开了政治陷阱。
采访持续了近三个小时。结束时,玛丽·温斯洛合上笔记本,神情肃然。
“贾先生,苏女士,非常感谢你们。这次采访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更有深度和韧性的中国。
我想,斯诺先生看到了中国的‘红星’,而我今天,或许看到了中国的‘底色’——那种在最深重的黑暗中,依然顽强闪烁的、源自普通人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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