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目公开会后的第三天,重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希望基金院子里积了几个小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食堂里却比往日更热闹些——账目公开后,不仅原有的街坊来得更勤,还有些住在稍远处、听说了这事的人也好奇地过来看看。
何三姐嗓门亮堂地招呼着,分发热粥和窝头,脸上带着一种踏实的光彩。
张万财坐在食堂角落的小桌前,面前摊开着新的账本,正在录入旧金山华侨那笔五千美金的汇款。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数字都反复核对,钢笔尖在粗糙的账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偶尔有相熟的街坊路过,拍拍他的肩膀说句“张先生,辛苦了”,他便抬起头,挤出个有些局促的笑,又低下头继续写。
那笑容里,少了些前几日的憋闷,却多了层更沉重的东西——是责任,也是如履薄冰的小心。
阁楼上,贾玉振正在整理给玛丽·温斯洛的回信提纲。
桌上摊着胡风翻译整理出的、海外来信中具有代表性的质疑,以及他自己写下的几点思考核心。
苏婉清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瞥了一眼纸上凌乱的草稿:“还在想怎么回答那位美国记者的问题?”
贾玉振揉了揉眉心,端起茶杯暖手:“不好答。如果只说‘我们相信未来’,太苍白;如果讲太多现实的苦难和绝望,又可能被曲解为抱怨或失败主义。
得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说明我们为什么在黑暗中还能看见光,又不回避黑暗的存在。”
他指了指纸上写的一句话:“你看这个——‘我描绘的不是必然到来的天堂,而是拒绝坠入地狱的宣言。’这样开头,怎么样?”
苏婉清仔细想了想:“意思是对的,但‘地狱’这个词,会不会太强烈?容易引发不必要的宗教或哲学联想。”
贾玉振点点头,将那句话划掉:“你说得对。还是得从最具体的东西说起……从一碗粥、一块肥皂、一堂识字课说起。让事实自己说话。”
窗外雨声渐密。胡风撑着把油纸伞匆匆走进院子,收了伞抖落水珠,快步上楼。
“玉振,刚收到的消息。”胡风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小包,打开是几页抄录的电文,“武汉方面,‘梅机关’最近的通讯频次和密级都有提升。
虽然内容破译不全,但关键词里反复出现‘文化影响’、‘国际舆论’、‘根除’这几个词。
徐远帆那边判断,敌人在重新评估你的威胁等级,可能会有新动作。”
贾玉振接过电文扫了一眼,神色平静:“账目公开,海外华侨捐款,加上玛丽·温斯洛即将到来的深度采访……这些事凑在一起,他们坐不住是正常的。”
“还有件事,”胡风压低声音,“徐远帆让我转告,那个女特务‘竹叶青’,最近在狱中有些变化。”
“哦?”
“她还是不开口说实质情报,但……”胡风顿了顿,“看守报告,她开始主动要求纸笔,不是写供词,而是画画。
画的都是些简单的线条,有时候是碗,有时候是星星,有时候是几根歪歪扭扭的……像是草叶。前天,她还在纸上写了几个中文字。”
“什么字?”
“对不起。”胡风说得很轻,“就这三个字,写了又涂掉,纸都划破了。但看守看得清楚。”
贾玉振沉默了片刻。他想起去医院探视孙德胜时,老兵说起挡箭那一刻的想法:“我就想着,不能让那狗日的伤了先生……先生还得给大伙儿讲‘亮堂夜’呢。”
他也想起自己去见千代子时,她那双冰冷眼睛里,最后闪过的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
“徐远帆什么意思?”贾玉振问。
“他认为,攻心策略可能开始起作用了。但不确定这是真实的松动,还是更高明的伪装。他想问问你的意见,是否……可以再给她一些‘刺激’?”
“什么刺激?”
“让她接触一些希望基金实际工作的信息,不是核心机密,就是些普通的简报、宣传册,甚至……让她听听《夜空中最亮的星》。”
胡风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徐远帆说,心理学上有种方法,叫‘认知冲突’。当一个人固有的信念与她亲身经历的、无法否认的事实产生强烈冲突时,心理防线容易出现裂痕。”
贾玉振走到窗边,看着雨幕中朦胧的山城轮廓。良久,他转过身:“可以试试。但必须确保绝对安全。
给她看的材料,要经过严格筛选,不能有任何敏感信息。至于歌……”他看向苏婉清。
苏婉清轻声道:“歌本身没有秘密,只有人心。如果她能在歌声里听出点什么,那是她自己的事。”
“好。”贾玉振对胡风点头,“回复徐远帆,我们配合。但一切以安全为前提。”
胡风记下,正要离开,又被贾玉振叫住。
“胡风兄,北平那边……王墨水先生,最近有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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