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重庆,雾气从嘉陵江面升腾而起,将山城裹进一片湿漉漉的灰白里。
但这雾气遮不住一些东西——比如朝天门码头仓库砖墙上,那行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刺眼的粉笔字:“宁做战死鬼,不当帕万人”。
字是码头工人老刘三天前写的。
三天来,不断有人在这行字下面添东西:有人用炭笔画了把大刀,有人用小刀刻了颗五角星,昨天甚至有人贴了张从《希望周刊》上剪下来的《恒河梦魇》片段,用米汤黏得结结实实。
雾气也遮不住声音。
“聚贤居”茶馆里,刘铁嘴今天说的不是书,是“新闻”。
他拿着份皱巴巴的报纸——不是《希望周刊》,是国民政府官方办的《中央日报》——清清嗓子,对满堂茶客念道:
“本报转载《希望周刊》文章《黄粱梦之〈恒河梦魇〉》部分段落,并加编者按:此文虽写异国之事,然其中所陈民众疾苦、民族尊严之要义,足为我抗战军民所深思惕厉。
当此国难之际,我辈更当勿忘国耻,奋发图强,绝不可使子孙后代沦于他人之奴……”
念到“他人之奴”四个字时,刘铁嘴的声音陡然拔高,醒木“啪”地拍在桌上。
满堂茶客鸦雀无声,只有茶碗盖轻轻碰撞的脆响。
角落里,两个原本常在这里嘀咕“和谈”“出路”的绸缎庄老板,今天格外安静。
一个低头专心嗑瓜子,另一个则侧着身子,假装看窗外的江景。
三天前他们还敢小声说“汪先生那边或许有条活路”,今天这话是半个字也不敢提了——昨天下午,他们铺子门口被人用石灰水刷了八个大字:“想做帕万?请去印度!”
字歪歪扭扭,但意思毒得很。
两人吓得连夜擦掉,今天连茶馆都只敢坐角落。
这就是《恒河梦魇》发表三天后的重庆:投降论调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叫声戛然而止;
而一种更加沉默、更加坚硬的东西,在街头巷尾、茶馆码头、家家户户的油灯下,悄无声息地生长。
远在千里之外的沦陷区北平,变化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
深夜,西四牌楼附近一条窄巷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里面是间堆满旧书、散发着霉味和油墨味的小屋。
七八个人围着一盏煤油灯,有穿长衫的学生,有手上还沾着机油痕的工人,有个戴眼镜的私塾先生,还有个用头巾包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年轻女子。
他们手里传阅着几张用最劣质的草纸油印的纸页,字迹模糊,有些地方已经洇开了,但标题还能看清:《恒河梦魇(节选)》。
“这是王先生昨晚送来的,”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低声说,“他说,重庆那边,这篇文章让整个山城都变了天。贾玉振先生让转告大家:我们在这里坚持一天,我们的子孙就少当一天帕万。”
私塾先生戴上老花镜,凑到灯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读到帕万在垃圾山与野狗争食那段,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也擦了擦眼角。再读到帕万幻想来世做一天“龙国人”时,屋里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那个包着头巾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家在冀中。上个月鬼子扫荡,我爹、我哥、我男人……都没了。我抱着孩子逃出来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井里填满了人,水都是红的。”
她顿了顿,煤油灯的火苗在她眼里跳跃:“刚才读到帕万想‘也许当初祖先能打赢就好了’,我心里就像被刀扎了一样。一百年后,我的孙子孙女,会不会也在哪个井边,想‘也许当初奶奶那辈人没投降就好了’?”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手都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
“抄吧,”私塾先生重新戴上眼镜,铺开纸笔,“一人抄一份,藏在最保险的地方。鬼子可以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人,但烧不掉这些字,杀不掉这些念头。
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记得‘中国’两个字怎么写,鬼子就赢不了。”
煤油灯的火苗在夜风里摇晃,映着七八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日伪巡逻队的皮靴声混在一起,成了这个沦陷区深夜最悲壮的二重奏。
重庆,美国驻华使馆。
拉奥·夏尔马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已经一整天了。窗帘紧闭,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桌上摊着十几份报纸,中文的、英文的,无一例外都转载或报道了《恒河梦魇》。每看一行,他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终于,他抓起电话,用颤抖的声音对接线员说:“给我接华盛顿,国务院远东司,紧急密电。”
两小时后,一份长达三页的电报发往大洋彼岸。
拉奥在电报里极尽渲染之能事:称贾玉振“蓄意歪曲印度社会现实,煽动中国民众对盟国印度的仇视情绪”;
指责其文章“严重破坏抗战团结,为日寇分化盟国关系提供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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