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愈发崎岖。
驮马的铁蹄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上屡屡打滑。
行至山腰时,已踟蹰不前。
前行已不可能。
众人只得舍弃车马,徒步攀行。
白秀行带来的护卫在前方挥刀。
利刃劈开纠缠的藤蔓与过分茂密的灌木,勉强开辟出一条小径。
白秀行自己则像一只终于归林的雪鹿,灵巧地在残枝断叶间穿梭。
脚下不慎踢到一块覆着青苔的石头。
他“哎呀”一声,却不是懊恼,而是立刻蹲下身。
他并未将石头踢开,而是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搬起。
露出底下慌乱奔走的蚁群与白色的卵粒。
“对不住,对不住。”
他对着蚁群小声嘟囔,仿佛它们真能听懂。
“扰了你们的清静,我这就给你们把家安好。”
说着,他极仔细地将石头按原样放回。
甚至还用手拢了拢旁边的湿土,将缝隙填满。
确保那微小的王国恢复原状。
他时而蹲下,用那柄随身携带的银锄小心翼翼掘起一株不起眼的药草。
时而为某块岩石上奇异的纹理发出低低的惊叹。
他信手捻起一点赭红色的土壤,在指尖搓揉。
又捡起一块沉甸甸的、闪着黯哑金属光泽的碎石。
随口道:“这土里带着铁锈腥气,石头也格外压手……倒是长‘海州香薷’的好地方。”
柳清走在乔慕别身侧,气息因山行而微促。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抹活泼的白色身影。
看着白秀行对一草一木流露出的珍爱,那毫不设防的赤诚,像一道光,倏然照进了尘封的记忆深处。
“看到白小公子这般……”
柳清的声音混着喘息,融进林间的风里。
“倒让我想起你姨母小时候。也是这般,对山川万物都怀着赤子之心。”
乔慕别侧首,做出倾听的姿态,神情恭谨。
“你娘亲,最爱茉莉。”
柳清的声音里浸着遥远的温柔,仿佛透过时光抚摸旧影。
“‘茉莉茉莉,岁岁莫离’。
她说这花名听着就吉利,盼着日子能年年岁岁都这般。”
他话音微顿,一丝无奈的憾意悄然渗出。
“可偏偏……她却是最先离开我们的。”
他摆了摆手,像是要挥散这突如其来的伤感。
“不提这个了。
说来也是我执拗,对此花香气过敏,近了便喘不过气。
家中便也一株未种。
如今想来……竟是连她这点念想,都未曾成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江宁城的方向。
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珍宝阁里那只被他留下的、同名的小兽。
“只剩下一只猫,唤作‘茉莉’。
也算……留个念想。”
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那位素未谋面的姨母。
“你姨母不同,她最是喜爱杏花,梨花。
说杏花的热闹,梨花的清冷,都是人间至景。
所以我后来才呕心沥血,非要培育出这逆时而开的‘四季梨’……”
柳清的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是对顽皮小妹最纵容的回忆。
“她啊,馋嘴,极爱食杏子。
可偏偏——吃不得。”
就在这时,一枚被前人刀锋无意扫落的、青涩坚硬的野杏,恰巧滚落到乔慕别脚边。
——杏仁。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鸦群,轰然炸开。
疯狂翻涌、拼接——
瑶池殿。
那碟最终沉入冰冷池水的、颜妃亲赐的桂花糕。
乳母林氏颤抖的手、惊恐压低的声音:“殿下,是杏仁粉……您沾此物便喘,颜妃娘娘是知道的……”
山间的雾气仿佛瞬间渗入了骨髓。
原来……那并非仅仅是怠慢与忽视。
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针对他性命弱点的、精准的谋杀。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正被他称作“舅舅”的人之间,那道无形却冰冷的血缘鸿沟。
柳清越是真情流露,这道鸿沟便越是清晰。
如同此刻山崖下的裂隙,深不见底。
他停下脚步,俯身,拾起了那枚青黄僵硬的野杏。
指腹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像触摸到一小块凝固的过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确认它。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节发力,狠狠掐进那紧实的果肉里。
“噗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脆弱的果肉应声裂开。
黏腻的汁液迸溅,沾染上他的指尖。
带着一股山野特有的、生涩近于腐坏的气息。
他面无表情,指尖继续向内碾压。
精准地找到那坚硬的果核,猛地一旋一捻。
“喀”的轻微脆响。
果核应声碎裂。
当指腹触碰到内里那点微凉时,熟悉的窒息感如同鬼魅般悄然扼上他的咽喉。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困难。
面色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这枚果子,与那个“姨母”有关,与柳照影的母族血脉相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