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繁,一树浅绯,被规矩的窗棂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景致。
更远处,一只金丝雀在鎏金鸟笼中跳上跳下,竟让她冲出了这桎梏。
啼鸣声清亮,却始终徘徊于朱墙。
滤下的天光格外柔和些,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肩头,仿佛为她们独辟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宁静天地。
萦舟面前摊着宁安带来的《礼记》与《毛诗》,书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昔日摆放着珍玩奇石的博古架,如今已被一册册、一函函的书籍填满,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纸墨与清新丝线交织的沉静气息。
她执起笔,在旁边纸上缓缓将“心”字重新写过,笔锋虽还带着初学者的稚嫩,架构却已十分平稳。
宁安凑过去细看,托着腮。
嗅着萦舟身上那清冽中带着一丝药感的独特香气,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连日光在她鼻梁那颗小痣上停留的瞬间都觉得好看。
心里那点因思念父后而盘踞不散的郁气,似乎也在这片静谧中悄然消解,如同被春日溪流浸润的坚冰,无声化去。
她絮絮地说起过来的见闻,语气里带着浑然天成的抱怨与不解:
“…方才路过西六宫那边,瞧见两个小宫女因衣饰逾了制,被管事嬷嬷训得抬不起头,哭得好不可怜。不过是裙裾上多绣了两片缠枝莲,颜色鲜亮了些,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她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落回眼前的绣绷上,带着一丝被娇宠惯了的、天真的叛逆,
“自陆娘娘管事以来,宫里的规矩,真是比牛毛还密。连想见父后一面,都成了要层层请示的‘规矩’……这劳什子规矩,真真恼人。”
她说着,手下绣针无意识地在锦缎上戳刺着,仿佛把那布料当成了恼人的宫规。
“以前颜娘娘管事时,也没见这么多条条框框。父皇若来了兴致,带着我们去太液池夜游,谁又敢说半句‘不合规矩’?”
她越说越觉气闷,一种模糊的、未曾深想过的念头,随着这连日来的憋屈,一点点从心底浮了上来。
“可见这规矩……也不是铁板一块。今日这样,明日那样,全看……全看当下是谁在主事似的。”
这个念头……
仿佛是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关窍。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礼记》注疏里反复咀嚼过许多遍的一句,像是为自己的发现找到了依据,声音也由抱怨转向了思索:
“‘礼,时为大。’《吕氏春秋》里也说,时移世易,变法宜矣。既然规矩本非天生地长,为何改不得?”
“前朝注疏里说,‘三代不同礼’,夏造殷因,周礼亦是损益前代而来。可见这世间规矩,本非开天辟地就有,乃是应时、应事、应人所生。”
她抬起眼,眸中被思索的神色点亮,先前那份模糊的感受,在故纸堆里找到了印证,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的声音里褪去了些许娇憨,带上了一种源自天潢贵胄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既然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由人来改,是不是?若它不合时宜,让人不快,那改了便是!”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微微顿住,仿佛被自己嗓音里那份陌生的、冰冷的锐利惊了一下。
那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倒像是透过她之口,说出了这宫墙内亘古不变的真理。
“说到底……规矩松紧,无非是看……执掌凤印之人,心意如何。”
她微微蹙眉,试图用更精准的语言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声音轻了下来,却字字分明:
“规矩……不过是权力的影子罢了。”
她默默地想,而我过去窥见的,不过是影子的形状。
“谁的权柄更重,谁的声音更响,谁便能决定今日是何等规矩,明日又该奉行何等法度。”
她不自觉地挺直了原本慵懒靠着绣架的脊背,下颌微扬,那个姿态,依稀已有了几分她太子哥哥决议大事时的影子。
萦舟凝望着她。
眼中划过一丝惺惺相惜的欣赏,随即被更深的、源于既定命运的悲悯所淹没。
望着这张在柔和光线下意气风发的脸,此刻熠熠生辉。
那双清澈眸子里没有丝毫阴霾,只有最纯粹的、未经世事的信念。
只是这信念如此灼热,几乎要烫伤她习惯于夜幕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这个宏大而愈发犀利的问题,只是轻轻将话题拉回眼前,像将一只试图飞向烈火的蝶,温柔地引回安全的叶梢:
“公主这片云纹,针脚还需再绵密匀称些,”
她的指尖虚虚拂过绣绷上那寥寥几针云纹轮廓,
“线与线之间靠得紧些,颜色过渡起来,便会自然如意,如同真的云霭一般。”
宁安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
“这比写字难多了!”
她小声嘟囔,笨拙地将丝线往针眼里引,那细小的孔洞仿佛在与她作对,
“我的手只会挽弓、投壶,捏着这劳什子,总觉得它下一刻就要往我指头上扎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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