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行尽兴而归,晚间于馆驿中。
驿馆的灯火晕黄,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窗上。
他手中拈着那枚松塔,鳞片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忽然对门外的白弋道:
“白弋,你修书一封,烦请我爹去城郊玄云观后山,那株千年古柏之下,为我寻一车松塔来。”
——他指间动作未停,想着将古柏下的清寂风涛,隔着千山万水,再多些送达柳兄那被沉水香浸透的书案。
家信中,又让白弋添了几笔:
“……此行多赖杜衡相伴,于山野间驱散孤寂,功不可没。”
白弋心中叹息一声,隔着木门抱拳沉声:
“公子,松塔……行程恐有耽搁。”
“无妨,”
门外的白弋无奈敛眉,心如明镜。
门内的秀行眉眼弯弯,笑意干净如初雪,
“陛下秋狩,我们走慢些,正好。我想着柳兄……那松涛之气,最是涤荡心胸,或可助他安神清心。”
想到柳兄收到这一车带着古柏清苦气息的松塔时,或能舒展眉头,秀行便觉得这趟旅程又多了件值得期待的事。
于是,行程便为这一车松塔,坦然然地停了几日。
淮安府城隍庙会,当地官员恳切相邀多留几日。
人烟辐辏,百戏杂陈。
他本是想着瞧瞧民间风物,看看那些鲜活的面孔。
却不想,自家反倒成了风物。
但见他缓步而来,眉眼是江南烟雨润泽出的青岱,通身一股由内而外的草木清气。
这般品貌,落在淮安府一班专好南风的文人眼里,不啻于深谷幽兰骤然现于闹市。
当下便有几人,携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秀行经过,便围将上来,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住处,登记明白。
然后退开两步,远观气色,近看神情,目光灼灼,竟如相面的一般。
相完了,彼此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簿子名字上打个暗号。
一时间,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
要进,不放他进;
要退,不放他退。
扯扯拽拽,缠缠扰扰,竟是脱身不得。
脂粉的甜腻、文士的酸气、市井的汗浊,混杂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将他周身清冽的草木气裹挟、吞没。
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比山林里最缠人的藤蔓更令人无力。
他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面上虽还强自镇定,袖中的手却攥紧了松塔,那粗糙的鳞片几乎要嵌进汗湿的掌心。
——本是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了。
幸得白弋如铁塔般护在他身前,铜铃般的怒目一瞪,满是愤懑,拔刀威慑,才稍稍隔开那令人窒息的纠缠。
混乱间,杜衡也不知何时从袖中钻出,跃上了白弋的肩头。
那小猫竟也不怕,额间那点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纠缠不休的文人,猫儿眼里竟似闪过一丝不耐,“喵呜”叫了一声,发出不满抗议。
李通判闻讯赶来解围后,为表歉意与亲近,当夜便在临河的私家画舫上设下小宴。没有官妓,只有两位精通琴箫的清秀书童伺候在侧。
夜宴,秀行惊魂未定地抱起杜衡,将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里,喃喃道:
“杜衡,外面那些人,怎地比山里的钩吻还要缠人……若是柳兄在此,他定能三言两语,便让那些人自惭形秽,悄然退去。”
小猫在他怀里轻轻“咪”了一声,像是在安抚他受惊的心灵。
李通判咳嗽一声,以为他还在为庙会之事烦恼,便宽慰了几句。
秀行却忆起采摘的草药,他抬头看向李通判,神情纯然:
“大人,此地既多乌头、钩吻这类毒草,山中百姓若有误食,岂不危险?晚生愿将解毒之法誊录一份,烦请官府示谕乡里。”
李通判望着这少年清澈的眸子,一时竟不知他是真不懂这些毒物的另一重用途,还是心思深不可测。
打着哈哈,
“公子仁心,本官代百姓谢过……”
席间,李通判不免提及此地风俗,言语间试探着那等南风之事。
秀行静默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抬眼时,眸中清澈依旧,只是添了一丝与人分享新奇发现的纯然光亮。
“通判大人说起风气,倒让晚生想起游历时见过的一种奇树。”
他声音平和,如同在描述一株草药的性状,
“名曰榕树,然本地土人,却唤它作‘南风树’。”
李通判一怔,心猛地一跳:
“哦?此名……有何典故?”
“甚是奇特,”
秀行娓娓道来,神情专注,
“凡有小树生于其侧,那榕树便会探出气根,初时如丝,渐次如索,将小树徐徐缠绕。直至脉络相通,年深日久,两树竟合为一体,再也分拆不开。故而土人以此名之。”
他言语之间,纯粹是对造物神奇的惊叹,无半分褒贬。
然而,李通判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听着“渐次如索”、“徐徐缠绕”、“合为一体”这些词,再结合“南风树”之名,只觉得字字都像是在影射自己那点心思,举到唇边的酒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