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忠诚锁：谢衡颤笔毫
文华殿值房的灯火，亮至深夜。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纸扑簌作响，却压不过谢衡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他独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青衫依旧，却比往日更显单薄憔悴，仿佛随时会被那跳跃的烛火吞噬。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此刻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影。他摊开左手，掌心向上。那几道蜿蜒扭曲、如同锁链烙印般的红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正散发着持续不断的、灼人的热量，甚至比在东暖阁直面那“赤胆香”时更加滚烫！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次尖锐的刺痛，从那红痕深处窜起，顺着臂膀直抵心窍，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绞榨感。这并非幻觉，而是那“忠诚契约”在他试图谋划退路、甚至仅仅是生出对陛下不敬念头时，施加的无情惩戒。
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滑落，滴在摊开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湿痕。他试图握笔批阅奏章，但那号称“铁腕”的右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笔尖蘸饱的朱砂数次滴落，在公文上留下刺目的红点，如同斑斑血泪。
“呵……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抽气，猛地丢开笔，双手死死抓住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用外部的痛楚来对抗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
没用。
那契约的力量，精准地折磨着他的神经，拷问着他的意志。白日里在东暖阁强行吸入“赤胆香”后残留的窒息与心悸也一同袭来，几乎要将他逼疯。
陛下……萧彻！他竟用如此阴毒的手段！那“赤胆香”绝非仅仅是考验，那紫金炉里燃烧的，定是能加剧契约反噬、甚至直接摧残心脉的邪物！
巨大的恐惧和同样巨大的怨恨，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撕咬。他仿佛能感觉到，那双深不见底的、属于帝王的眼睛，正透过这无处不在的契约，冰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窥探着他最隐秘的心思。
他还能有什么退路？南方旧族？他们当真能抗衡手握血玺、身负诡异系统、行事越发莫测狠辣的暴君吗？即便能，与虎谋皮，下场又会如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中，一种极其顽固的、属于谢衡本性的东西，如同濒死挣扎的困兽，猛地抬起了头——
不！他不能就这么认输！他苦心经营至今，不是为了变成一个被契约折磨至死、或者被陛下随手碾碎的棋子！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一丝生机！
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他重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的光芒。
笔还在颤抖。
但他必须写。
他重新捡起那支狼毫笔，手依旧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他换左手尝试，依旧无法稳定。
最终，他伸出依旧滚烫刺痛的左手，死死握住右手手腕，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压制那剧烈的颤抖。
一下，两下……笔尖终于勉强能落在纸上。
他不再尝试批阅奏疏，而是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他要写一封密信，一封必须送出去的信，给他远在江南、手握部分私兵和粮道的族弟谢瑁。
内容不能直白，必须用只有他们谢氏核心子弟才懂的、极其隐晦的家族暗语和句读间隔来传递信息。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艰难。笔尖如同重逾千钧，每一次划动，都牵扯着掌心那灼热的锁链印记，带来钻心的疼痛。汗水不断模糊他的视线，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擦拭。
字迹歪歪扭扭，甚至有些丑陋，完全不见平日里的工整风骨，却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挣扎和决绝。
【……北地苦寒，薪炭价昂，恐难持久……】 （京城局势危急，陛下逼迫日甚，我快撑不住了。） 【……闻江南有巨木，可作栋梁，然路途遥远，需稳妥之人徐徐图之……】（南方是否有可依靠的力量？但联系必须绝对隐秘，从长计议。） 【……族中老宅年久失修，恐有白蚁蛀空梁柱，需派可靠之人细细查验，早做防备……】（家族内部也可能有陛下的眼线，务必小心排查，做好准备。） 【……今冬恐有大雪封山，欲购粮囤积，然银钱短缺，盼弟施以援手……】（我需要资源，需要钱粮支持，尽快秘密送来。）
写到最后几句时，右手的颤抖再次加剧，几乎无法成字。掌心那锁链红痕灼热得如同烙铁，剧痛一阵猛过一阵，仿佛那无形的契约感知到了他正在进行的“背叛”，正在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刚刚写好的密信上，将那墨迹和暗语染得一片狼藉！
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整个人脱力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书案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
值房外候着的小吏听到动静，惊慌地低声询问：“大人？您没事吧？”
谢衡猛地一惊，用袖子胡乱擦去嘴角和纸上的血迹，强撑着坐直身体，声音嘶哑而严厉：“无事！不得进来！”
他不能让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
他死死盯着那封被鲜血玷污的密信，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不能重写了，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了。这血迹……或许正好能向谢瑁传递局势的危急！
他迅速将信纸折好，塞入一个普通的公文信封，用最普通的火漆封口，混入一叠明日需要发往江南的普通文书之中。负责发送文书的老仆是他多年前安插的心腹，认得谢瑁的地址，知道该如何处理。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背上，面色金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
值房内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烛火燃烧时偶尔爆起的噼啪轻响。
掌心的红痕依旧灼热，锁链的幻痛深入骨髓。
忠诚？好一把双刃剑。既能约束他，也能……逼反他。
陛下，这是你逼我的……
他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空洞，却又在最深处，燃着一簇疯狂而冰冷的火焰。
颤抖的笔毫已然落下。 无声的反叛，悄然启程。 而这深宫之中的锁链，只会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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