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炫端坐于太子府书房的檀木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大厅内烛火摇曳,将他眉宇间的阴翳映照得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层云。
他审视着眼前的芈云樟,垂手侍立,姿态恭谨,眼底深处却藏着难以窥探的幽潭。芈炫左思右想,终究决定再探一探这潭水究竟有多深。于是,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
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突兀。沉重的殿门豁然洞开,两名甲胄森然的侍卫拖着一个血葫芦般的人影,如同丢弃破布袋般,“砰”地一声砸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来人浑身鞭痕交错,鲜血浸透了破烂的囚衣,气息奄奄,正是潘庆。
芈炫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芈云樟的面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淡:“认识这个人吗?”
芈云樟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茫然。他揉了揉眼睛,上前仔细辨认一番,摇头道,“不认识。”
芈炫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解释道:“他叫潘庆。”
“潘庆?很耳熟啊。”芈云樟挠着头发说道,“我想起来了,二弟出征,他就是向导官。”
“嗯?”芈炫不解地问道,“你不在前线,怎么会知道?”
芈云樟的回答流畅自然,不带丝毫停顿:“父王有所不知。这人乃是沛城守将陆晓极力向二弟举荐的。二弟临行前曾与儿臣提及,说此人对鱼、庸一带的山川地理了如指掌,实乃向导官的不二人选。儿臣当时听闻,也觉得人才难得,为表重视,还特意以太子詹事府的名义,行文擢升了他两级军阶,并赏赐了白银五百两,嘱咐他在军前务必悉心效力,为国建功。”
话语恳切,条理清晰,完全合乎情理。这下好了,芈炫越发拿不准这个太子了。
三子芈云阳前几天上了个密奏,声称潘庆受太子密令,将行军路线告知玄秦暗探,导致此祸。
鱼庸等国联军有玄秦暗中相帮,这一点倒是毫不奇怪。两国接壤,大小征战从未真正停歇过,暗中的较劲更是家常便饭。然而,若太子真如密奏所言,为一己私利,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将数万精锐大军拱手送入敌方陷阱,致使西线门户大开,全线溃退,无论他芈云樟出于何种目的,这般行径,都绝无资格承继这万里江山!
可君王的多疑与父亲的直觉,又在同一时刻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个可能:芈云虎、芈云阳两个儿子,会不会是故意打败仗、卖惨,不惜以数万将士的性命和国土的沦丧为代价,只为联手布下这个死局,一心要扳倒储位上的长兄?
这念头让他脊背生寒。
此刻,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立即召芈云阳前来当面对质。然而,芈炫几乎瞬间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一旦三方当面锣对面鼓地撕扯起来,那便是不死不休的夺嫡之争提前引爆!鲜血淋漓的兄弟阋墙必将上演于这朝堂之上!这既是一个父亲绝不愿看到的骨肉相残,更是一个君王需要竭力避免的朝局动荡与江山不稳。
可若就此收手,就此放过今天这场问询不提,那芈云樟怎会不疑心自己为何深夜来访,并拎出潘庆?他必然会追查,芈云阳那道密奏自然就会暴露无遗。届时,猜忌和报复只会更加隐蔽也更加残酷,兄弟相争的暗流终究无法遏制,甚至可能引发更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一想到这里,芈炫只觉得一股烦闷之气堵在胸口,坐立难安。殿内沉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绪。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如今外侮未退,兄弟却在幕后操戈,这究竟是谁的过错?芈炫只觉得头颅阵阵刺痛,几乎要炸裂开来。
“明日朝会,历数此人罪状,然后推出宫门斩了,夷三族。”芈云阳的密奏中只有供词和陈述,实际上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只好把水彻底搅浑,这件事就此无限期搁置。
这件事,只能由自己来查,暗中处理。
当然,要安抚住太子,不要让他怒气冲冲地去查。
“你身为一国太子,有没有办法稳住西线局势?没有就把你府里养的那些废物叫起来,连夜商讨对策,一并递上来。”
“喏。”
“芈云阳受此大败,你身为太子,当然要将其严惩不贷;但身为兄长,该呵护的时候要呵护,不要寒了弟弟们的心。其间的平衡,你要把握好。”
“好,谢父王教诲。”
芈炫本是满怀问罪之心而来,此刻却只觉得心力交瘁,意兴阑珊。他站起身,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准备离去。芈云樟急声道,“父王,儿臣想亲自前往西线,建立军功。但后勤的事,除了令尹孙成璧或大司命熊崇,别的人,我不放心。”
芈炫脚步一顿,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审视着太子。
亲自赴前线?这倒是个意外之请。觉得如果就此事稳住芈云樟根基,断了芈云虎二人的念想,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说道,“熊崇辈分大、能力强,确实是合适人选,但他乃修行之人,志不在朝廷,不能勉强。孙成璧嘛,心思太重,你用他,要小心些。”
“喏。”
“父王答应了?”
“嗯。屈云歌也从北边回来了,正好做你的副将。此人能征善战,你从未上过战场,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不能刚愎自用,重蹈云虎覆辙。”
“是。儿臣这就召屈云歌和参将商议,连夜拿出作战方案。”
芈炫走后,芈云樟关好门窗,用力拍打墙壁三次,默数三个数后,再拍打两次。
过了一会,墙壁上开了一扇狭窄的门,这竟是一间密室。
更让人惊讶的是,令尹孙成璧从密室里钻了出来。
大概是密室里的空气不太好,还是他年纪太大,孙成璧跨出来的瞬间脚步踉跄,左脚绊右脚,差点扑倒在地;芈云樟一个健步上前扶住他,小心地把他搀扶到芈炫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又端来一碗茶水。
孙成璧连连致谢,“多谢殿下。是老臣失礼了。”
芈云樟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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