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云樟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窗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父王的话,你都听到了?”
“殿下放心,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孙成璧的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他抚了抚长须,“殿下勿需忧虑。若那芈云阳手中真握有什么能将殿下置于死地的铁证,此刻来敲这扇门的,恐怕就是三闾大夫屈通,带着王谕来拿人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笃定。
“可我还是担心……”
“老臣行事,向来不留首尾。纵使天衣有缝,真被人查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所有线索也只会指向老臣一人。至于那些最关键、最不能见光的内容,老臣从未、也绝不会向殿下透露分毫。殿下今日在陛下面前所言,句句属实——您,确实不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事。实话实说,自然底气最足,问心无愧。”
这话没错。
芈云樟苦笑道,“主要是哪个芈云阳,上什么密奏,真把我吓一跳。”
“正常。你真以为你的父王每天沉醉在温柔乡里,对朝局不管不顾?告诉你,他是抓大放小,每天都要看上百条密奏。要不是你们三人都是他的子嗣,今晚可不是死个潘庆就能了结的。”
“唉,说到潘庆,夷三族,会不会太对不起他了?”
孙成璧摇头道,“殿下,切莫心软。既入此局,行此暗差,便该有随时粉身碎骨、牵连亲族的觉悟。这便是暗桩的宿命。我们能做的,唯有在其身后,稍尽一点微薄心意,对其家人网开一面。据查,他在沛城远郊,尚有一外室,为他育有一子一女。此二人,不在其族谱之内,我们便不去动他们,也算是为他留下一点微末香火,不负他一场卖命。”
冷酷的话语中,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丝权谋之外的人性考量。
芈云樟默然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里充满了对局势失控的无奈和对命运无常的感慨,“也罢……事已至此,已非我一己好恶所能左右。只愿少些无谓的杀戮。”
他抬头看向孙成璧,“西线之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令尹可有良策?”
孙成璧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卷色泽略显陈旧的羊皮纸。纸张徐徐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穿插着精细描绘的山川河流、城关隘口的图示,还有各种兵力部署、粮道规划的标注,详尽无比。
“殿下请看,”孙成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傲,“此乃对鱼、庸两国用兵的详尽方略!从战略目标、战役阶段划分、主攻方向、奇兵布置、后勤保障、乃至应对玄秦可能干预的各种预案,皆囊括其中。老臣府中召集了一众精于兵事、地理、谍报的幕僚谋士,反复推演、沙盘演兵近两年,耗尽了心血,方才得出此策。万望殿下细细过目,了然于胸。明日与屈云歌将军商议军情时,殿下心中有了这副底牌,只需略加引导,便能提纲挈领,掌控全局。屈云歌此人,恃才傲物,性情刚烈,眼中只有沙场胜负,不通或少通人情世故。也正因如此,殿下在初次会面时,若能以对兵事的独到见解或这份方略中的关键处将其折服,后面的事情便好办得多。驭将之道,贵在用人不疑。殿下只需将大权交予他手,放手让其施展,便是对他最大的信任与知遇之恩!期间若有小挫,殿下切记,务必要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将罪责揽于己身!您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无匹,陛下即便震怒,也绝不会因此重责于您。然而此举,对屈云歌这等重情重义的猛将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与体面!他必会感念于心,从此死心塌地,效忠于殿下麾下!这便是收其心的不二法门!”
孙成璧一番话,鞭辟入里,将驭下之道剖析得淋漓尽致。
芈云樟听得眼神发亮,胸中豁然开朗,所有的疑虑仿佛都被这老辣的权术智慧所驱散。他忍不住击掌赞叹:“妙!妙极!听令尹一席真言,胜过孤苦读十年兵书政论!这识人、用人之道,驾驭平衡之术,朝野上下,确实无人能出令尹之右!”
孙成璧脸上重新浮现出谦逊而得体的笑容,躬身道:“殿下谬赞了,老臣愧不敢当。能为殿下分忧,为社稷绸缪,乃老臣本分。”
他收起羊皮卷,郑重奉上,话语中充满了笃定的力量,“请殿下宽心。鱼、庸二国,蕞尔小邦,其国力军势,根本无法与我泱泱苍楚相提并论。西线之败,不过一时挫折。假以时日,凭借我军底蕴与这份方略,反推回去乃是必然之事!胜负之数,早已注定。而殿下此番亲临战阵,最大的收获,绝非区区几座城池的得失,而是……”
他微微停顿,眼中闪烁着洞悉未来的光芒,“而是能在此战之中,沙场之上,一手发掘、提拔、并最终牢牢收服一大批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将校军官!以屈云歌为代表,这些人才,才是我大楚未来的柱石,也是殿下未来登临大宝时,最坚实、最可靠的根基所在!”
芈云樟再次被他折服,微微躬身表示受教。
“还有一事请教令尹。熊崇刚刚进宫,会不会和我们……”他小心地斟酌用词,“离心?”
“不会。”孙成璧站了起来,语速也缓慢不少。“据我所知,此人虽然关心朝政,但毕竟是方外之人,不会让自己深陷其中。他最在意的无非是自己的境界修为,以及顾承章、灵萱两个徒弟。殿下在这两块上下点功夫,他不会与您作对。”
芈云樟懊恼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就不去提亲了,还得罪他。”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您堂堂一国太子,去提亲一个小小的巫祝少女,这不是给足了熊崇面子的美事吗?他拒绝了,您不要生气,不要怀恨在心,让他感受到殿下的真诚,到时候自然会支持殿下。”
“那我设法把顾承章接回来,他在洛邑的时间也不短了。”
“不。”孙成璧摇头道,“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此人老臣有安排,迟早让他闯出天大的祸事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到时候殿下顶住压力收留他,一碗米饭可比一块黄金更能留住人心。”
“此事要密,熊崇可不好惹,搞不好弄巧成拙。”芈云樟叮嘱道。
“那是自然,殿下不必多虑。还是那句话,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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