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圣四十年初秋,姬瑞清班师回朝,王畿百姓见姬瑞清竟能击败强盛的天齐、踏碎姜临的战旗凯旋,可见大周已有粲然中兴之象,高兴得手舞足蹈,近乎癫狂。
负责监国的太子姬晨旭在城门下迎接,天子銮驾缓缓进城,百姓以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姿态,匍匐于道路两边,箪食壶浆,高呼万岁。那些皲裂的手掌捧起的黍米,分明是从自己牙缝里省下的口粮,此刻却甘之如饴地献予銮驾,仿佛战胜的荣耀,真的能化作他们陶碗里的粟粒。
顾承章骑着雪龙驹,跟在姬瑞清后面。阳光直射下来,他眯起眼睛,内心感到一丝不安。这跪拜的浪潮里,似乎藏着某种可怕的乾坤倒转:供养者向被供养者献祭,劳动者为权贵者祈福。当王室的剑戟成为百姓的勋章,当天子的恩赐被视作生存的曙光,权力便完成了最精妙的异化。
青铜鼎上的饕餮纹在阳光下闪烁,那些张开的巨口既吞噬着赋税粮帛,更吞噬着百姓对自身的认知。
跪拜的膝盖与高耸的宫阙之间,横亘着比护城河更深的认知鸿沟。百姓感念的王师凯旋,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为之癫狂的中兴之象,也不过是把锁链镀金的幻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自我献祭,比任何强悍的军队都更能维系统治;只有当百姓自发地为当权者编织神性时,天子便获得了最完美的外衣。
毫无疑问,姬瑞清在这一块做得相当成功,堪称典中典。
想到这里,顾承章顿时有了一种逃之夭夭的冲动。
大概是他情绪上的变化带来了天地元气的异动,大祭司昊仪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顾承章翻下面甲,连眼睛似乎也被藏了起来,看不到他的表情。
按制,姬瑞清要先到太庙焚香祈祷,以三牲祭告祖先后,才可以进入宫殿安歇;第二天举行盛大朝会,封赏有功之臣;第三天为战死的士兵举行国葬,登记造册,篆刻碑文,给家属下发抚恤。
所以銮驾游街显功、接受百姓慰问之后,直奔太庙。
太庙守备森严,士兵手持长戟、腰挎长剑,威风凛凛地站立各处,把蜂拥而至的百姓挡在外面。
太庙安静而庄严,案台上摆着各种祭品,香烟袅袅;铜柱里装满冰块,整个大殿清凉而舒适,与外面的喧嚣形成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姬瑞清换上大红色礼服,以金线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案,手持三支檀香,跪在祖宗牌位前,诚心祈祷,并奉上刚刚割下的三牲心脏。
顾承章作为虎贲校尉,按剑立于西阶第三级,从这个位置恰好能看清正殿里的一尊三足青铜鼎,鼎腹的饕餮纹在香火缭绕中时隐时现,仿佛正在咀嚼供奉的牺牲。
随着姬瑞清的下跪,大殿内外的百官和百姓尽数下跪,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异常宁静,唯有檐角铜铃被秋风撩动,发出阵阵清响。
顾承章的目光追随着大祭司昊仪的动作,看着他用金杯把美酒缓缓洒向鼎耳。当酒液顺着纹路流至鼎足时,他忽然发现云雷纹的凹陷处,竟藏着密密麻麻的细小刻痕。
他借着调整佩剑的动作俯身细看,那些分明是极微小的古篆,但距离较远,字迹模糊,具体写了什么又看不清。
“校尉大人?”身后传来典仪官的提醒。
顾承章知道自己失礼,直起身的时候,正看见昊仪将缴获的天齐王剑供上神案。
这是双方谈判的一部分,姜临可以不来太庙,但要交出王剑作为替代。那柄沾染过不知多少人鲜血的凶器被郑重放置于剑架上,刃口的暗红与青铜鼎的铜绿形成诡异呼应。顾承章重瞳陡生,看见鼎腹的饕餮纹将剑刃上的血气尽数吸入。
他不动声色,把目光转向别处。顾承章已经发现,只要自己不主动以真元引导,重瞳也就是一闪而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夜幕逐渐降临,天子卫队即将启程回宫,顾承章以巡查为名,请求留守太庙。
“你也是有功之臣,为什么不随朕入宫?”姬瑞清问道。
“一介外臣,宫内不熟,容易惹出乱子,我还是不进去的好。”顾承章躬身道,“经过这几日的思考,臣想明白了,还是要老老实实修行。为官一事,适合王室贵族和阀门世家,我不掺和就是了。”
“小小年纪就想着明哲保身,熊崇贵为大司命,又是天下巫祝之首,怎么没有把上进之心传给你?老气横秋的,没有少年郎的样子。”
“陛下说的是,但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小臣恰好没这个心思。若是陛下真想赏赐,不如此间事了之后,让臣回苍楚或者太学宫,安心修行。”顾承章指了指自己的甲胄,说道,“这身衣服太束缚人,穿着不舒服。”
虽然没有一战定乾坤,但毕竟打了胜仗,逼迫姜临低头,姬瑞清心情格外好,随口说道,“既然如此,朕答应了。至于去哪里,三日之后再说。”
顾承章谢恩,不经意间看到姬瑞清脖子上的黑气又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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