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压抑尚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而城外,早已是炼狱。傅鉴飞背着沉重的藤编药箱,沿着尘土飞扬的黄土路走向城西的“圣心”教会诊所。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步履维艰。路边稀疏的枯草丛里,蜷缩着人形的轮廓。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越靠近那仅由两间土屋和一个歪斜十字架构成的简陋诊所,聚集的饥民便越多,如同腐烂根须上生出的灰暗蘑菇。
他们大多穿着褴褛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褐,蜷缩在肮脏的破席或干脆就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枯槁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睛却异常地大,茫然地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或是死死盯着诊所那扇紧闭的破木门。那目光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被绝望彻底吸干了神采的空洞。喉咙里偶尔发出几声困兽般的呻吟,或是低低的、不成调的哭泣。空气里浓稠地混合着汗馊、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的、肉体正在缓慢腐朽的气息。
诊所门前,一个双颊塌陷、肋骨根根凸起的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枯瘦、连啼哭都发不出声的小儿。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到傅鉴飞走近,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两下,手臂似乎想抬起,最终只是徒劳地垂下。另一侧,一个妇人正徒劳地试图将干瘪的乳头塞进怀中婴孩的嘴里,那婴孩的小脑袋无力地摇晃着,连吸吮的力气都已耗尽。妇人枯井般的眼中,泪水早已干涸。
傅鉴飞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前景象,远比任何图谱上的病理切片更具冲击力。他抬起沉重如铅的双腿,试图穿过这片无声的痛苦之海,走向诊所门口。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咯吱”声从路边传来。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一个倚着土坎、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的脸像蒙了一层灰,瘦得只剩一层皮紧绷在颧骨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傅鉴飞的目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小小的、脏污的手捧着一块淡黄色、混杂着沙土的泥团。他像啃着世上最珍贵的食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用仅剩的两颗门牙,极其专注地从泥团上啃下细小的碎屑。然后极其困难地吞咽下去,喉结如同生锈的机括,艰难地上下滚动一次。每一次吞咽,他小小的眉头都因咽喉被粗粝硬物刮擦的痛苦而紧紧皱起,身体也随之轻微颤抖。但他只是停顿一下,又继续啃噬第二口。
那是观音土。傅鉴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曾在医书里见过记载,人饥饿到极点会以观音土充饥,此土饱腹感极强,却无法消化排出。腹部会日渐鼓胀如鼓,痛苦万状,最终肠穿肚烂而死。这过程缓慢而酷烈。他见过太多脏腑的病变图谱,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亲眼目睹死亡的序曲在一个孩子身上上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别过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紧走几步,几乎是撞开了教会诊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内,狭窄的空间同样挤满了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病人。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劣质消毒药水的气味也无法完全掩盖伤口化脓和长久未清洁身体的恶臭。金发碧眼、穿着浆洗得发白护士裙的玛丽修女正跪在地上,为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痛苦呻吟的老年妇人听诊。她紧锁着眉头,神情疲惫而沉重。
“傅先生!”玛丽修女见到他,如同见到救星,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您来了!太好了!这里的病人……天啊……”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快速而急促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又一个……又一个吃了那种土的孩子!腹胀如鼓,已经两天无法排便……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她身后简陋的木床上,躺着一个比门外男孩稍大些的孩子,肚皮高高鼓起,皮肤绷得发亮,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薄得几乎能看见下面纠结的肠形。孩子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床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紧紧抓着孩子同样肿胀的小手,眼神呆滞,口中只反复念叨着两个字:“饿啊……饿……”
傅鉴飞快步上前,放下药箱打开。西医器械特有的冰冷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土屋中一闪。他拿出听诊器——这是约翰逊牧师去年赠他的礼物。冰凉的听头贴上孩子高隆的腹部,传导回来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水样的流动声,没有肠鸣音。肠子已被大量无法消化的观音土完全堵塞、麻痹。他翻开孩子的眼皮,瞳孔已有些散大。
“玛丽修女,”傅鉴飞的声音异常干涩,“给他灌一点蓖麻油试试……或许……” 他顿住了,知道这几乎是徒劳。孩子太小,肠道已经完全梗阻,灌油可能反而加速破裂。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精研过《温病条辨》,也学习过最新的《哈氏内科原理》,能分辨复杂的脉象,也能在显微镜下识别细菌形态,却无法解开这由天灾人祸共同铸就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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