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玛丽修女在胸前划着十字,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这土……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吃土?”她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悲伤。
“因为……”傅鉴飞的目光转向门外那密密麻麻、无声等待着的绝望人群,每一个佝偻的身影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因为城里粮店的米,卖的是铜钱;而野地里的土,不要钱。”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每个字都带着铅的重量,“土吃了会死,但不吃,立刻就会死。”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薄薄的门外,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非人的嚎叫!这声音穿透了土墙,带着一种濒死野兽的疯狂,瞬间压倒了室内所有的呻吟和祈祷。
“饿啊——!我不活了——!”
紧接着是“嘭”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狠狠砸在门板上。所有人悚然一惊。傅鉴飞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口等待的人群惊恐地散开一片空地。
空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看不出年纪,只余下皮包骨的轮廓。他刚刚用自己的头,狠狠撞在诊所粗糙的土墙上,额角破裂,暗红的血混着尘土流下来,糊满了半张脸。他毫不在意,双手死死抠进枯干的黄土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给我粮!给我一口吃的!我卖儿卖女!我卖祖宗牌位!给我粮啊——!” 他疯了一样再次把头撞向土墙,被旁边两个同样瘦弱但力气稍大的男人死死抱住。
“柱子!柱子你别犯傻!” 一个男人嘶喊着。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玛丽修女捂住了嘴,泪水汹涌而出。傅鉴飞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头顶。他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病痛,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有一种“病”,源于这剥皮抽筋的世道本身。它能将人逼成噬土的兽,撞墙的鬼。这并非简单的饥馑,这是整个下层正在被碾碎时发出的、最后惨烈的骨骼断裂声。
他猛地转身,回到室内,从药箱深处拿出一小包珍藏了很久的西洋参片——那是去年约翰逊牧师赠他调理身体的。他快步走到那还在拼命挣扎、嚎哭的“柱子”面前,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和恶臭,用力掰开他紧攥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土的手,将几片参片塞进去。
“嚼了!咽下去!” 傅鉴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紧紧盯着那双狂乱、几乎没有人气的眼睛,“留着命!活着!”
柱子血污中的眼睛茫然地定住了,似乎被傅鉴飞眼中那炽烈的光震慑住。他停止了挣扎,任由同伴抱着,下意识地将手里那点微薄的东西塞进嘴里,麻木地咀嚼着,暗红的血丝混着唾液从嘴角溢出。嚎哭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在洞穴深处的呻吟。
傅鉴飞的心沉到了谷底。几片参片,不过是杯水车薪。这绝望的苦海,靠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渡?洪子山……红会……这些名字,伴随着黄泥坳抢粮的风声,此刻在这无边无际的“饿”字面前,竟似乎带上了一种诡异的、病态的诱惑。难道真如那古话说的——“大饥之后,必有大疫,亦必有大乱”?
饥荒如同无声的瘟疫,悄然蔓延。官府的告示和衙役的铜锣,只能震慑住城内尚有片瓦遮身、碗里尚有薄粥的人。而在更广阔的、被遗忘的山野乡间,一种由绝望凝聚成的力量,正如同地火般,沿着大地的裂缝无声奔突、汇聚。
黄泥坳那仓被分掉的谷子,像一簇火星溅入了积压百年的干柴。消息不胫而走,以一种超越官府驿马的速度,在每一个饿得眼冒绿光的佃农、在每一个被地租盘剥得家徒四壁的灶台边,在每一个因欠债而被夺走最后一块薄田的汉子心口,疯狂传递、发酵。
“听说了吗?黄三疤子跟了‘洪大哥’,红布包头,抢了王老财的谷仓!就在晒谷坪上分了!白花花的新米啊!”
“洪大哥?是那个……传说劫富济贫、专跟官府大户作对的洪子山?”
“就是他!听说他使得一手好刀,百步穿杨,手下兄弟个个都是穷苦出身,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那我们……我们……” 黑暗的窝棚里,最后的话语被吞咽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里的火星。
起初是零星的骚动。某个偏僻的村子,几个饿急了的佃户,学着黄三疤子的样子,用锅灰抹红了额头,趁着夜色,砸开了本地一个小地主设在村外的粮囤。没有洪子山的名号,只有“红会兄弟”的含糊自称。分了那点可怜的杂粮,如同久旱逢露,虽解不了根本的渴,却足以让“红会”这个模糊而带着反抗色彩的符号,如野草般在荒芜的心田疯长。
接着,消息像滚雪球般传来:汀州府的柳村,一个姓赖的米商囤积居奇,米价高得吓人。一夜之间,他那高墙大院被不知哪里冒出来、头缠红布的人攻破。米仓被打开,成袋的米粮被饥民哄抢一空。赖米商和他的爪牙被打得头破血流,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领头那人据说使一把雪亮的长刀,身形魁梧,声如洪钟,留下话:“洪子山替穷兄弟问赖老板借粮!不借,老子自己取!” 抢粮的人潮退去后,赖家大门上,赫然用鲜血画着一个歪歪扭扭、令人胆寒的“红”字。这已不再是散兵游勇,开始有了统一的意志和象征。洪子山的名号,终于从传闻走到了前台,带着血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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