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承仿佛没听见,他的鼻翼微微翕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平日里木然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紧紧盯着瓮口缝隙。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鼻子探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极致的“臭味”冲击着他的鼻腔,他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分辨其中微妙的层次:盐分是否渗透均匀?发酵的菌丝是否达到那种活跃的、恰到好处的粘稠状态?底层的豆块是否已转化出应有的绵密?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这在他那张线条硬朗、常年没太多表情的脸上,显得极其罕见。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重新封好瓮口,麻布仔细压紧,油纸盖严实,还用一根细麻绳紧紧捆扎了几道。
“快了。”他对着那口沉默的陶瓮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那瓮中的混沌,不是难以入口的怪味,而是某种即将破茧而出的、珍贵无比的宝物。
老王头看着他那副着魔般的样子,摇着头走开了。倒是朱师傅,不知何时也踱步过来,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外,默默地瞧着傅善承封好瓮,又默默地看着他走到压着豆腐干的另一块大青石旁,蹲下去,伸出粗壮的食指,极其小心地在一个豆腐干的边角上,用最小的力道按了按,感受那介于柔韧与坚硬之间的微妙触感。
“善承,”朱师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这‘快’了的东西……真能比得过‘隆昌号’的老霉豆腐?”
“隆昌号”是邻县一家有上百年字号的老酱园,他们的霉豆腐远近闻名,是当地一绝。朱师傅这话里,带着一点试探,也藏着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隐隐的担忧——担忧自己这豆腐坊的顶梁柱,最终会飞得比所有人都高。但现在豆腐坊离不开善承,每天十匾豆腐,早餐没吃完就销一空,朱师傅也不想扩大规模。
傅善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那块被他按出浅浅指印的豆腐干上。作坊里只剩下远处过滤豆浆的滴答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豆渣,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朱师傅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只说了三个字:
“试试看。”
那语气里没有半分炫耀或自矜,只有一种纯粹的、对食物本身极致状态的探求。朱师傅看着他那双纯粹专注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唔”了一声,背着手,转身走开了。那背影,在蒸腾的水汽里,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豆油灯的光晕在贴着褪色红纸的窗棂上跳跃,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局促不安的轮廓。傅善承坐在新房的木床边,床架子是新打的,散发着刺鼻的桐油气味,硌着他的背。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靛蓝粗布短褂,浆洗得过分硬挺,摩擦着皮肤,领口紧得让他有些憋闷。他双手放在膝上,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裤缝,目光垂落在地面一块模糊的光斑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深奥的图案。空气凝滞,只有豆油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新娘子李秀云垂着头,坐在离他几步远的木凳上。她穿着一身同样崭新的绛红粗布衣裳,浆得硬邦邦的,袖口和下摆绣着几朵简单的折枝小花,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一方褪色的红布盖头,从她低垂的头上一直垂到肩膀,严严实实地遮着她的脸。她的双手紧紧交叠着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从薄薄的盖头底下,只能看到她小巧的下颌尖,以及一点紧张得微微颤抖的唇线。屋内唯一能证明这场仓促婚礼的,是桌上摆着的一盘花生、两碟粗糙的点心和一小壶浑浊的地瓜酒。
窗外的世界并不安宁。远处,零星而沉闷的枪声时不时撕裂夜的寂静,如同深更半夜突然炸响的爆竹,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让屋内的空气绷得更紧。近处巷子里,杂乱的脚步声、粗暴的喝骂声、犬吠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又毫无征兆地远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会闯向何处的疯狂。
两人就这样僵坐着。傅善承几次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疼,最终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模糊的咕哝。
“呃……”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地挤出嘴唇,“你…你饿不?”
红盖头下的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像被风吹动的叶子。
傅善承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盘干瘪的花生和粗糙的糕点,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实在愚笨。他笨拙地站起身,走向桌边,想倒点水。粗糙的陶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拿起一只粗瓷碗,倾斜壶嘴。暗红色的地瓜酒(当地人婚宴上常以此代酒)带着一股甜腻发酵的气息流出,细流却微微颤抖着,溅起细小的酒花,洒了点在他僵硬的手指上。
“喝…喝点?”他端着碗,走到李秀云面前,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牵线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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